第73章 第73章
夜很静,夜风灌入侧开的舱门。
身处雾区深处的人类军官死死盯着手中的地图,眉心紧锁,沉思着什么。
笔记是陈旧的,无论纸张还是字迹,都不像是能伪造出来的。
旧世界的地图只有基地资料库可以调取,基地里能随时调取这些资料的人也确实不多。
如果笔记是真的,地图是基地给的,标记是易书云圈的,那么柴悦宁和褚辞此行的真正任务确实不是帮助浮空城定位雾区基地——她们要去找张涵清口中的生态母花。
“那只是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他的理智不允许他相信这些话。
可事实上,人类想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保持理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外头风大,柴悦宁顺着爬梯重新回到座舱,坐定时反问了一声:“如果不去相信这些,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是要相信我们的武器,可以抵御往后一次又一次规模不断升级的兽潮吗?”柴悦宁说着,不自觉重叹了一声,“旧世界毁灭后,人们为了逃避黑藤生态,躲进了沙漠,躲到了海上,为了逃离危险,甚至上天入地,可最后呢?沙漠与海洋先后沦陷,异兽越来越难以名状,也越来越庞大,如今轮到浮空城迫降了,人类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已经看不到希望,如果拼上性命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么……”柴悦宁喃喃自语般问道,“为什么不疯一回,相信奇迹真会发生呢?”
她说这些话时,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说眼前之人。
“世界那么大,就算笔记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刘安问,“仅凭我们,真能找到?”
柴悦宁愣了一下,目光望向褚辞。
她看见褚辞静静看着她,眼里似闪烁着一抹微光。
那一刻,柴悦宁忽觉先前心里那份茫然与无助淡去了许多。
“初春的时候,浮空城与地下城失去联系,浮空城派出勘探小队跨越雾区,试图对地下城所在进行定位,结果全小队彻底失联。”柴悦宁说着,话语顿了顿,而后又鼓起勇气,把话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我遇见了她,在一个我本不该去到地面的日子里,在一个我本不该去到的危险之地——我遇见了她。”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崩塌,还以为挺过一个生长季,一切就会回归正轨,以为只要努力赚钱,努力为基地做出贡献,就可以得到入住主城的资格,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
她本该是一个平凡的人。
如果没有遇上褚辞,平凡如她,或许早就死了。
死在本该一同搀扶着行至黎明的夜晚,再不然死在六区通风系统的操作室里。
运气好,活得久一点,大概也会糊里糊涂地死在地下城基地主城沦陷的那一天。
她将至死都不会飞上天空,不会看见群岛坠落,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正发生着怎样令人绝望的变化,更不会在挣扎在绝望之中,遇见如何都不肯放弃前行的坚守者。
可事实就是,世界那么大,她遇上了她。
就像她所见过的每一场奇迹那般,明明那么偶然,却又像是一场必然,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相遇。
“她原本得到了自由,却为我重回囚笼,我等了很久,好像几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可以带她流浪远方……”柴悦宁弯起眉眼,心里愈发释然,“世界那么大,大到人类如果只用双腿,穷极一生也无法将其走遍,可偏偏两个流亡的人能遇上雾区基地,又有一只飞行类异兽恰巧载着她们将雾区基地的研究成果带回了浮空城。”
柴悦宁说:“世界是很大,但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都让我们遇见了吗?”
世界再大又怎样?
在世界毁灭人类以前,她愿意最后再信一次“天无绝人之路”。
战机座舱内,短暂静默了下来。
柴悦宁有些忐忑,却没有出声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驾驶座上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说,那就赌一把吧,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座舱的舱门缓缓升起、关拢,刘安回头说了一句:“那就先把这附近探寻一圈,再决定下个目的地吧。”
战机飞入半空,雾灯照亮暗夜。
他们自高楼之上那朵很大很大的黑藤花旁掠过。
刘安笑着打趣:“你们说,那什么万米深渊长出来的生态母花,会长腿四处跑吗?这大家伙不会是咱们要找的东西吧?”
褚辞回头望了许久,直到那朵绽放在夜空之中的黑藤花,渐渐于浓雾之中淡出自己的视线,才静静道出一句:“不是。”
柴悦宁总觉得她或许感应到了什么。
她将地图再次拿到褚辞面前,试探着说了一句:“下一个目标点,你来选吗?”
褚辞伸出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最后点在了其中一处。
“在这里吗?”
“不知道。”
“去了就知道了。”柴悦宁轻声安慰,“错了也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褚辞点了点头,靠着柴悦宁的肩膀,轻轻闭上了双眼。
人类的战机以一种安全的速度低飞在城市之中。
时间缓缓流逝,他们没有找到一处看上去像有过钻探项目的地方,天空仍旧漆黑一片,战机再次飞上高空,向着另一个褚辞选定的方向飞去。
高空中全速飞行的情况下,从一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不过就是一两个小时的事情。
到达一个全新的地方后,飞机再一次飞向低空,勘探着这座城市的四方边缘。
天色渐明之时,一无所获的战机飞向了第三个标记点。
一夜无眠,疲意涌上双眼,刘安将飞机落回地面,争分夺秒似的闭目睡去。
柴悦宁看见油表上油量所剩无多,剩下这些油想从此处回到浮空城还是够的,但如果继续这样找下去,他们大概是回不去了。
可沉沉睡下的那个人,在闭眼之前不曾提及半句担忧。
他好像真的没有打算回去了,就像她们一样,早在出来之前就已于心底下定决心,如果找不到生态母花,那就一起死在雾区里。
柴悦宁不禁想,人类赴死的决心,是否都是这样平静而又汹涌?
因为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十分杂乱。
她想起六区列车站里那个被她忘记了名字的总治安官,想起七区缓缓升起隔离墙时仍坚守在墙内的那些军/警,想起一个死后只为亲人留下了一把枪的人。
她想,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用自己血肉坚守着这个世界,却不会留下姓名的人。
她忽然好奇,地下城基地怎样了?
尤兰回到七区当她的小老板了没有?许久不见的队友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主城研究所里那位老博士是否有为抑制剂的发现而感到无比欣喜?
浮空城基地又怎样了?
那座巨大的城市成功降落了吗?他们的火力足够挺过的兽潮吗?多少人会活着,又有多少人会死去?
雾区基地呢?
那里的大家异变程度都还稳定吗?时先生的研究是否又随着生态的恶化,有了全新的但又无法彻底改变现状的良性进展?
人类正与这个世界进行一场困兽之斗,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力量,越是身陷绝境,越要奋力怒吼出心中的不甘。
人类真的特别努力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生路。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类文明才那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更无法复制。
可生路在哪儿呢?
她闭上双眼,怎么都无法睡着,越是努力告诉自己不再去想,越是清醒得难以入眠。
这种死一般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身旁响起一阵很轻很轻的动静。
舱门似乎被人打开了,但只是一条微小的细缝。
有什么东西,如长蛇般,窸窸窣窣自缝隙之中悄悄溜走。
柴悦宁睁开双眼,手边的地图多了一行字。
——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了,谢谢你们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你们回去吧。
总是这样……
什么都想自己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