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掌柜
孙国南部,边关沙碑镇,点将台!
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将士笔直站在台上,一手搭在刀柄上,一手端着酒碗,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过台下一众伤痕累累的士卒,吼道:“昨日与大周的战事,我们战死一百三十二位兄弟!他们的头颅,被剁在关外沙场!但无妨!待来日再出征之时,诸位刀下定加倍多出敌国残兵败将之亡魂!”
将士深吸一口气,微微仰头,望着关外的方向,心中却觉得愧疚难当,作为一名边关将领,生死之事早已是家常便饭,但经历多了就一定会习惯吗?战死的一百三十二位士卒,是谁家的顶梁柱,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
出征前夜,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告诉大家,回来之后,所有的酒钱算他账上,只管醉到天明。
去时饮酒七百碗,归来少饮五十斤!
将士忽得双膝跪地,低下头颅,一双满是老茧的双手将酒碗举过头顶,台下众士卒也跟着跪下高举酒碗,将士猛然嘶哑高声道:“小掌柜!酒来!”
“好嘞!老冯!”
点将台角落,一名约莫十岁左右少年怀抱着一坛与他身高差不多的酒坛,踉踉跄跄的从点将台后面酒肆门口缓慢走来,鲜红的酒封遮住少年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挽起发髻,用一支竹筷插着。
不知是这一坛酒对少年太过于沉重,还是抱着的不只是一坛浊酒。他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断眉狠狠皱着,耳根子更是涨的通红。
叫做老冯的将士与台下一众士卒安静的等待着,一动不动,如磐石一般,好似这少年缓慢的脚步就是亡灵的一生,抱着的,是应该归乡埋葬在定军山上的尸骨。
他们很多人已记不得在这里守了多久,生了根,发了芽,一场仗接着一场仗,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埋在关外还是关内,一生中面对着刀光与剑影,头颅与残肢,洒着热血,还有身后既是家也是国的关口……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大风肆意拍打着小酒肆的店招,猎猎作响!
“嘿呀!”
少年将酒坛放在将士身前,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不过十丈的距离,这位“小掌柜”竟差不多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一边喘气一边说:“老冯,斟酒吧,再过会儿酒就不香了,最后一坛陈酿,不收钱的。”说着又甩了甩手臂,表示他小胳膊小腿,这种重活路还是不得行。
老冯抬头看了看眼前与他跪着一般高的少年,眼里透露出一丝丝笑意与慈祥,白净的皮肤,总穿着一身掌柜打扮的青褐色长衫,有点肥大,显得滑稽,腰间别着一根他父亲留下的烟斗,长得略显可爱,浅浅的酒窝,说话时总能勾住别人的眼睛,一双眸子格外清澈,仿佛能倒映出山河湖海,夕阳白露。
少年父亲是老冯上一任边关都尉,他娘亲每次都盼望着自己夫君能早日归来,常常在关口望眼欲穿,所以给他取名叫做陈望。
陈望六岁那年父亲被敌军主将斩首于对方关口,尸首被抛在关外,也烂在关外,他娘亲是一名老兵后人,因思念成疾,也在陈望十岁那年走了,就埋在酒肆后面的定军山上。
双亲走后,陈望搬出了都尉府,凭着留下的银钱,就在这点将台后面开了一家“留名”小酒肆,一个人当起了掌柜,一碗酒一文钱,所有出关入关将领士卒,每次都会在这饮上几大碗。
刚开始所有人都觉着这小少年看起来斯斯文文,第一次喝酒,小小的少年,直接四仰八叉躺在桌上大口灌酒,当场放倒三人,呵!那场面,惊呆了老冯与众士卒。
陈望揭开酒封,先给老冯舀了一碗酒,又花了半炷香时间给跪着的士卒们斟满,随后也跟着跪在台下。
老冯猛然抬头,嘶吼道:“关外风大!要么我们陪他们躺下去,要么带他们回家!我冯田,必剁下敌军杂碎头颅下酒,慰藉我大好男儿!”随后一饮而尽。
陈望跪着,看着左右伤痕累累的士卒,他低着头,眼眶里尽是眼泪,双手攥紧,指甲几乎嵌入肉里,身躯不住的颤抖,今晚开始,他将在酒肆里划掉一百三十二位名字,就像割掉一百三十二颗头颅,今晚开始,他将在后面定军山上刻下一百三十二座墓碑!
沙碑镇,沙场亡魂立碑之处!
…………
“老冯头,还行不行了?就你这喝马尿一般的速度,差着小掌柜十万八千里,快点快点!”
一堆士卒光着膀子围着酒肆里一张桌子起哄,只见陈望把长衫袖子撸起,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碗,仰头豪饮,领口湿了一大片,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脚踩在桌上,喝完还砸吧砸吧嘴,一脸蔑视的看着双手撑着太阳穴的老冯,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老冯,就你这酒量还怎么领兵,三两酒下去,你就不得行了?得亏你没有女儿,不然以后找了我做女婿,直接把你喝翻,带着你女儿私奔去!”
老冯甩了甩脑袋,感觉舌头都捋不直,笑骂了一句小畜生,又对着周遭起哄的士卒说了一声滚蛋,很明显是不服,老子要是有女儿,会便宜你这小王八蛋?还他娘的当我女婿,屁都不会放,痴心妄想!
陈望打了个酒嗝,跳下桌,笑道:“掌柜我大发慈悲,今天看热闹的,不是白看,见者有份,一人一文钱!不然光看又不喝酒,白瞎!”周围嘘声一片。
老冯见天色不早了,吆喝着一棒子兵痞滚回去休息,一群人离开的时候还骂骂咧咧。
老冯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正在收拾铺子的陈望,默默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三天之后,我们又要出关,朝廷这次准备派重兵增援拿下对面关隘,这次可能会去很久。”
陈望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嗯了一声,就算是听到了。
老冯笑了笑,低着头开始发呆,这小子看似跟所有人都走的挺近,其实心里却离得很远,就像是本能的,想远离他们这种经常带来“死亡”的人,是因为害怕吧,害怕对他们产生依赖,害怕被辜负,最终连尸骨都没能见着,只留下一个个名字。
大多数士卒,包括他在内,没有子嗣,无根的浮萍,早死晚死而已!但看着这个镇上唯一的小家伙,就觉着可以冲掉沙场上带来的一些“死亡”的气味,至少多了一些希望,仿若自己也还年少。
曾几何,他们出关时,陈望站在关口,望着他们,回关时,他依然望着他们,无论是春暖花开时,夏至烈阳里,秋末凉风中,亦或是冬日寒夜里……
其实在这里的所有人对陈望有一丝愧疚,是莫须有的,他们同样害怕辜负少年的等待,害怕没能多带回一些尸首,只能一次次的报给陈望需要划掉的姓名,也害怕自己对生不再渴望,变得容易放弃,他们想用自己的行动告诉这个少年,在死亡中穿梭,不会放弃对生的追求,为了那归来的一碗酒。
夜深,陈望收拾完铺子,点着灯,准备找两张酒桌拼着铺上被褥,又看见老冯还坐在那独自小酌,断眉微微一挑,在老冯的示意下,又开了一壶酒,抓了一把花生坐在老冯对面,一边剥着壳一边问道:“咋回事老冯?有啥心事,给掌柜的说说,这花生不算钱的。”
老冯骂了一句假大方,伸出手抓起几粒花生扔进嘴里,端起碗抿了一口酒,说道:“我送你去京城吧,送你去上那最好的私塾,去做少年郎应该做的事,去认识更多的人。”
“京城?私塾?就是那成天聊着风花雪月,喝着佳酿,赏着美景的腌臜地方?我不去。”
老冯显然不是第一次劝陈望,揉了揉眉心,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依然语重心长道:“你不该在这等死,守着我们没有盼头,你小子咋这么倔?”
谁知陈望猛然站起身来,双手拍在桌上:“老冯,我问你!每次战前,你都给兄弟们说何时增援会到,敢问增援在哪?增援多少?哪次按时到?我爹当年就是相信京城那帮人的鬼话,据死守关等着增援,等到了吗?呵呵,确实等到了,已经过了三天!人都烂在关外!上次战事,你也是这样说,人呢?!”
陈望脸涨得通红,双眼泛起泪光,缓缓坐下喃喃着:“你是真傻?这沙碑镇,早就被放弃了!为什么还要一直送死?其他人也心甘情愿跟你去死?也是,不守,杀头,守着,晚点也是被杀头!”
老冯放下手中酒碗,突然咧嘴笑道:“是,连你小子都知道我们是在送死,在关外的尸骨,烂掉了,总得让人捡回来不是?挖个坑,好赖埋在自家的土地,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总在不甘心,想做一些安心的事,你说,为何死的是他们?我们在生死中徘徊久了,越发觉得很多人在这狗屁世道里,死的太过于无能为力!也不知为何要死,家没有,上面视我们为弃履……我们这帮孤魂总得求个归处不是,哪怕是在心里……”
老冯起身灌了一大口酒,叹了口气,摇晃着走向酒肆门口,笔挺的身躯沐浴着星辉,光华流转,仿佛有层层雾气升腾,他突然转身,伸手指着陈望,双目中净是血丝,瞪的陈望浑身发麻,大声问道:“我等性命,亦或是他人性命,是重于你手中二两酒或是轻于你手中二两酒?!”
“……没称过,不知!”陈望突然答道。
老冯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泪流满面,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陈望摊开写满各种姓名的草纸,怔怔无言,纸上面画满了叉,他突然将所有划掉名字的纸一张一张叠放在酒碗里,越叠越厚!还有很多,他忽的一提,猛然变色!
夜色太深,少年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头,望着漫天星光,缓缓闭眼喃喃道:“二两浊酒杯,岂能装满十斤姓名?老冯,心安处……太重……”
【作者题外话】:新手,轻喷,骂书别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