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朝玉
江篱走了。
沈朝玉看着四散的食盒,弯腰将食盒捡了起来,旁边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唉呀,谁的食盒掉地上,好生浪费."
来人见是沈朝玉,似是吓了一跳,忙行礼,,讷讷道了声“朝玉公子”。
沈朝玉颔首,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他没回甲字楼,而是去了山长那,山长什么都没问,利索地批了假。
沈朝玉走到门口,门房正猫在屋檐下乘凉,见他立马就迎过来,点头哈腰地问:“朝玉公子,可是要出去?“
“是。”
沈朝将假条从袖中取出,门房一对,便将门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公子,请。”
沈朝玉走出书院,踏下台阶时,刻着沈府徽章的马车过来,竹青掀开帘子:“公子。”
沈朝玉上了马车,竹青见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惊讶道:“公子,这是"
“收起来,回去后让翁姨洗净。“
沈朝玉将食盒递给竹青。
“是。”
竹青恭敬地接过食盒,目光自食盒上那明显偏秀气的花纹滑过,而后将食盒收到一侧的立柜里。
“公子,现在要去何处?可是要回府?还是去京畿卫…”
沈朝玉看着窗外,窗外有光照进来,落到他冰雪般的侧颜,一双眼睛安静而沉寂。
竹青本欲再问,不由闭了嘴。
车声辘辘,沈朝玉难得现出一丝茫然:“随处走走罢。”
“是。”
竹青低头应是。
车内瞬时安静下来,能听到车轮碾过长街的辘辘声,道旁蝉鸣恹恹,人声寥寥,偶或夹杂着两声叫卖。
“卖糖水咯,卖糖水咯,新鲜的糖水,一碗一文钱…”
沈朝玉看向窗外,目光落到一处时,突然喊了声“停”。
车停了下来。
沈朝玉掀袍下车,竹青忙跟了过去。
他不太明白公子突然叫车停的用意,直到两人走到一处早点铺前。
“公子是饿了,可是没吃午食?”竹青道,“公子若饿,旁边有一处酒楼,这是早点铺,怕是没什么吃的…扼。”
竹青没说完,就见自家公子走到一家早点铺。
这时间铺子里没什么人,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正趴在长案前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温润似水的声音问:
“劳驾,请问这里可还有雪花糕卖?”
那声音就似一道夏日泉水,将她打了个激灵,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却见一个清俊得穷尽她所有语言都形容不出的公子站她面前,问她:“可还有雪花糕卖?”
“没有了,雪花糕只有晨间有卖,”老板娘下意识道,等对上公子那双眼睛,突然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其实还有一份…”
老板娘回身,将事先留出来打算自己吃的一份自器皿里取出来,打包好递给面前人:“公子,最后一份了,小心着些。”
年轻郎君接过雪花糕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他身后的小厮过来付账。
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看着那公子提了雪花糕的背影,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将来是哪家女儿才能嫁给这样的公子…”
竹青与有荣焉:“我家公子已经定亲,定亲的人家正是宰辅大人家的千金。”
“哦哟,那可真是般配。”
老板娘说了句。
“那是自然,”竹青笑着说完,便小跑着跟上了沈朝玉,“公子。”
沈朝玉却停下步来,他没上马车,而是将手里的雪花糕递给竹青。
竹青接过,听沈朝玉道:“你将雪花糕送去书院,给褚小姐,就说…中午不慎将她给的食盒打翻了,江小姐还未食,这雪花糕便当是赔礼。”
“就坐马车去。”
“那…公子您呢?”
竹青望着他。
沈朝玉别过头,清澈的眸光落到熙来熙往的街道。
“无妨,去吧。”
“是。”
竹青应了声是,不再多说,提着雪花糕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白鹿书院而去。
沈朝玉沿着学坊街走。
正值一日最热的时节,街市上人不多,道旁的店铺内,不论掌柜还是客人,都一副恹恹的模样。
他的目光掠过昏欲睡的人群,提着挑担沿街叫卖的货郎,最后,落到巷尾一群小儿郎们身上。
小儿郎们在玩弹珠。
沈朝玉走了过去。
“苻二狗!你又耍赖,明明是我打中的,怎么又是你收起来?”
“你才没打中,是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小儿郎们推推搡搡,追追打打。
他们撞到了一个人。
弹珠儿滴溜溜掉了一地,其中有一颗滚到了一双精美的白色丝履旁,小儿郎仰头,就看到一穿着白袍的郎君俯身,将那弹珠捡了起来。
“弹珠还我。”
一小儿郎道。
那人没有还他,反而拿着弹珠对着太阳看,阳光将那人身上的白衣照得清透。
那衣服好漂亮啊,像是仙人。
小二郎们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问: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那人就转过头来,小儿郎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人长得比衣服还俊呢。
那眼睛长长的润润的,像……像什么呢。
像冬天湖里才有的纯净的水。
“不是七彩的。”
他像是遗憾,将弹珠还给小儿郎们。
“大哥哥,你见过七彩的弹珠吗?”
“见过。”
“哇!你好幸运哦!”
小儿郎们看着他,齐齐“哇”了一声。
沈朝玉却突然一笑,那笑似云散月出,光落到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整个人身上落下光影。
“幸运么…”
他声音带了丝恍惚,面前却仿佛出现一幅晋阳府的画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在呼啸的北风里欢快地冲他过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沈朝玉,诺,这个送你!生辰快乐!”
她朝他伸手,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小小一颗琉璃珠。
琉璃珠被阳光映射出七彩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
“大哥哥?大哥哥?”
沈朝玉恍然,低头,小儿郎们齐齐仰头,红着脸看他:
“大哥哥,你挡到路了。”
沈朝玉挪开一步,拿着弹珠的小儿郎们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继续往前。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经过,突然停下,窗帘拉起,露出莲翀郡王那张脸。
他朝他一笑:“朝玉,干什么呢?”
“走走。”
莲翀郡王道:“倒是难得。”
“正好,李鸣那厮方才传信与我,说得了本钱方德先生的孤本,叫我过去品鉴,我记得你前阵子是不是也得了一本钱先生的经义手册?不若我同去?”
“也可。”
沈朝玉上了马车。
金丝楠木马车驶过广场,广场上一群人在蹴鞠,声音震天。
莲翀郡王晃晃手中折扇:“前几日褚小姐在静园打马球,那可是一战成名啊…”
“朝玉,”他嘴角带着不羁的笑,“你那天…放水了吧?”
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沈朝玉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广场上那越变越小的人影。
那人影似变成了穿着笨重球衣的女子,藤盔下一双眼睛发亮,不一会,那发亮的眼又变成池塘前那泛着水光的烟眸,她问他:
“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
“朝玉,喝茶。”
莲翀郡王递来一杯茶,沈朝玉一愣,接过茶盏,喝了口。
“方山露芽?”他问。
“就知道瞒不过你,”莲翀一击掌,“如何?”
“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沈朝玉将手中茶盏置于桌面,“不过,方山露芽当以白玉杯衬,一点露芽镶白玉,最是美妙。”
“不愧是朝玉。”莲翀抚掌激叹,“不过郡王府暂时寻不到上好的白玉杯,就先拿这俗物装了吧。”
说着,他看向沈朝玉,那双从来如佛无尘的眼眸带了点洞彻的意味:“毕竟,这世上样样如意者少,是吧,朝玉?”
沈朝玉也看向他:“明日我让竹青送一对白玉杯去郡王府。”
莲翀一愣,旋即却笑了:“朝玉慷慨,倒便宜了我,白赚了一对杯子。”
两人都再没开口,车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朝玉看向窗外,风吹起他黑色发丝,让他侧颜如雪,神情难测。
莲翀看他一眼,开始以扇柄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哼起汴京城最近流行的曲来: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最后也没去李鸣家,而是去了明月楼。
李鸣的孤本被证实是假的,请两人喝石冻春,一人一杯,喝得熏熏然。
莲翀在那发呆,李鸣趴在桌案,沈朝玉起身,出了酒楼。
一路行出坊市,沿着廊兴街,到了曲泽湖边。
湖边幽静,寥无人烟,只有被放逐的一盏盏河灯飘于睡眠。
沈朝玉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他已然醉了。
冰玉似的脸,爬上了一丝红,如红霞渐染,一双眼盯着湖面发呆。
月亮映在湖心。
他起身,想要触碰月亮,却一脚踏到了湖里。
沁凉的湖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大热的夏夜,沈朝玉满身狼狈地站在才没过腰间的湖边,看着湖心的月光。
他站了会,似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重新上了岸。白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沈朝玉也未走,重新倚坐到方才的石头旁,方才被吹散的酒意重新上来,让他昏昏沉沉的。
沈朝玉将头磕在膝上,睡着了。
他梦到了晋阳府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湖边的夜晚,风比汴京的冷,水也冷,他穿了一身狐裘,坐在地上,看着倒映着灯影的湖面。
一个穿着红襦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过来,手里提着的兔子灯一晃一晃。
她跑到少年旁边,好奇地望了望他。
“喂,沈朝玉,你在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