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为女儿的第十二天
艾谱莉坐在摩托车后座，风从她两侧刮过，被前面的迪克挡了大半。
迪克原本想带她去吃晚餐，但艾谱莉害怕自己没按时回孤儿院会让修女们担心。
「那我送你回去吧，」迪克说，有点小心翼翼，「我骑了车来。」
他的蓝眼睛恳求地盯着她，里面的期待与可怜兮兮几乎要刺瞎艾谱莉的眼睛，拒绝他将成为一种新型犯罪写进法律条文里。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艾谱莉谨慎地克制自己不往后退，「不会麻烦你吗？」
「没关系，」那双眼睛瞬间高兴地亮起来，「你等一下，我去买一个儿童头盔。」
他走了两步，退回来，拘谨地对艾谱莉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买点小零食。」
艾谱莉抿抿嘴唇，「我不怎么吃零食。」
「好吧，那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迪克说，他朝附近的超市跑了几步，进门前回头看看艾谱莉在不在原地。
有一瞬间，艾谱莉脑袋里闪过趁现在离开的想法。她很快又愧疚地想到，这是不礼貌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迪克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儿童安全头盔。
他半蹲在艾谱莉面前，「试试戴上合不合适。」
安全头盔扣在艾谱莉脑袋上，大小正好。艾谱莉隔着护镜看见迪克嘴角满意地勾了勾，显出几分小小的得意。
他当着艾谱莉的面拿出一管水果糖，剥开包装纸，「这是结账的时候随手拿的。」
第一颗糖递给了艾谱莉，第二颗糖送进了他自己嘴里。
迪克含着糖，腮边鼓起一个小包，「罗汉果龙眼冰糖炖冬瓜味的，你尝尝看。」
艾谱莉本来想客气地拒绝，但这颗糖的口味前缀了太多单词。
真的会有厂家研发这种奇怪口味吗？
艾谱莉将信将疑地把糖放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葡萄味在她舌尖绽开。
大骗子！她用谴责的眼神瞪着迪克。
迪克狡诈地冲她弯起眼睛，「兵不厌诈。但是我确实吃过这种口味的棒棒糖。」他颇有心机，「下次见面，我带给你，好吗？」
艾谱莉幽幽地瞪他，「骗小孩的人会变成秃子。」
他轻轻扶在艾谱莉肩上，保持一个亲近又不至于让艾谱莉逃跑的尺度，「你会原谅我吗，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就能少买一顶假发。」
艾谱莉先前不明白为什么她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有很高的评价，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点。
迪克骑了摩托车过来，艾谱莉就坐在他的后座。她犹豫片刻，只浅浅抓住他的衣摆。
她戴着安全头盔从身侧望过去，地铁桥外有寥寥几艘往来的轮渡，桥上车流涌动，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
往常这个时候她正挤在闹哄哄的校车里，有没有座位看当天的运气。她在学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学，但她们都不搭校车回家。
校车的终点站在哥谭，距离玛格达蕾娜孤儿院不远。她坐到后半程就可以随意挑座位坐了。
有很少很少的时候，艾谱莉希望自己是校车外的一员，坐家里的小轿车或者摩托车，也可以走路回家。她能和人聊聊西城学校热闹的校园生活，然后在到家前买一桶冰激凌吃。
今天她没有让迪克给她买冰激凌，但迪克给了她一颗葡萄味的糖。
那颗糖被艾谱莉含化了，只有淡淡的葡萄味残留在口腔里。
她抓紧了迪克的衣摆，假装在看河面层层晕染开的晚霞，偷偷往前挪了一点点。
迪克有所察觉，他在艾谱莉看不到的地方弯弯嘴角。
他习惯开快车，考虑到车后座坐了一个小孩才稍微放慢速度，他们到孤儿院附近时西城学校的校车刚刚开走。
艾谱莉跳下车，把安全头盔摘下来还给他，「谢谢你送我回来。」
迪克把拆开只吃了两颗的糖给她，「这是赔罪。」
他把安全头盔抛起来又接住，十分狡猾地道，「下次见面，我会带罗汉果龙眼冰糖炖冬瓜味的棒棒糖，你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士一定会给我求得原谅的机会，对吧？」
艾谱莉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抿抿嘴，「你要是忘记了——」
迪克顺势接上，「——那我就会变成秃子。」
「哦，」艾谱莉紧紧地捏着那包糖，「那我走了。」
「走吧，」迪克虚虚靠在车上，「我看着你呢。」
艾谱莉停顿一下，看了迪克一眼，快步跑开。
迪克远远地看着她，看到她在踏进孤儿院前扭过身，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很傻地挥挥手，直到艾谱莉被生锈的大铁门吞下去，才慢慢放下。
他的电话适时响起，迪克掏了掏，对面的人很努力憋住声音里的笑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在看好戏。
「和女儿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感觉如何？」
迪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提姆，谢谢你们，她现在一定觉得我们家专职扔水泥柱子进海里，可能心里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一个混黑的爸爸。」
「你最应该谢谢的是达米安，」提姆客气道，「在塑造黑恶势力形象上，他功不可没。」
「谢谢你们，太谢谢了，」迪克面无表情，「我感激涕零。」
「哦，不客气，」提姆装模作样道，「她的喜好我整理成表格发到你的邮箱里了。」
迪克的手机适时叮咚一声，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是提姆的情报到了。
当然，他的这份情报是怎么来的，这又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毕竟艾谱莉不常用电脑，实际上他们中对她最了解的人是达米安。
迪克把这些思索埋进心底，浮夸地赞美道，「感恩有你，提姆，我的居家精灵。」
远在哥谭的提姆在屏幕后挑了挑眉。
艾谱莉不知道这段围绕她的对话，她小跑进孤儿院里，没藏住心底的喜悦。
很快有其他孤儿院的孩子围上来，跟在她旁边小鸟似地叽叽喳喳。
「学校好玩吗，艾拉？琼斯女士说明年我们也可以上学了。」
「你们今天学用电脑课吗，电脑好不好玩，可不可以玩游戏？」
「今天薇薇修女给我们发了巧克力曲奇，我们给你留了一块，很好吃的！」
说到巧克力曲奇，艾谱莉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迪克给的那包糖。
原本她是很可能把这包糖分出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不太想这么做。
艾谱莉把那包糖藏得深了些，她挂起笑容，「琼斯女士说明年会有更多名额批下来的。我们不仅有信息课，还有体育课，体育课上老师会教我们玩躲避球！」
「我们也可以玩躲避球吗，乔瑟夫先生昨天带回来一个球！」
「要等我把作业写完，」艾谱莉蹦了蹦，书包里的东西相互碰撞发出响声，「要是那时候天还没黑，我们就可以玩。」
站在孤儿院宿舍门口的修女正在摆弄宿舍的门锁，听到这话抬头，「我恐怕你们今晚没有机会了，孩子们。」
她遗憾道，「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
艾谱莉向她打招呼，「下午好，梅琳达修女。」
艾谱莉很少和这位修女打交道，她是三个月前进孤儿院工作的。
她对这位修女有些难以启齿的排斥。但修女的言行没有问题，艾谱莉把这归咎于性格，她只自己默默远离。
她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走进宿舍，梅琳达修女在她们身后关上孤儿院大门。她走在旁边，随口问道，「学校生活怎么样？」
她们正要去餐厅吃晚餐，艾谱莉拘谨地扣扣书包背带，「上学的感觉很好，我喜欢去学校。」
「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得到这个机会的，你要珍惜。」梅琳达道，她牵动肌肉，对艾谱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艾谱莉避开她的眼神，「我会的，修女。」
她偶尔会在艾谱莉面前表现出一种木头人似的死寂感，偶尔这份麻木下又显露出狂热。
艾谱莉总是下意识躲开她。她很不习惯，没等梅琳达再说话，她转头向旁边的朋友故作轻松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这一切被负责分餐的修女安娜看到，她不理解艾谱莉的避让，在艾谱莉端着盘子去打餐时顺口安慰道，「梅琳达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她是真心为你能去上学高兴。」
她在艾谱莉进孤儿院前就在这里工作了，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艾谱莉也很喜欢，梅琳达修女是一个空心的木偶，安娜修女就是一副静谧的油画。没人会对一幅美丽的画感到生气。
她抿了抿嘴唇，「我知道。」
安娜在她托起的铁皮盘上放了一大勺千层面，「没关系，你没有误会就好。你们今天是不是有体育课？」
她给艾谱莉多打了两片午餐肉，「这是为了弥补你的消耗。」
艾谱莉装出可怜的样子，「我能再要一片吗？」
「不行，你这个小坏蛋。」安娜弹了下她的额头，「快去吃饭吧，今晚下雨，洗衣服会很麻烦。」
正好梅琳达朝她们走过来，艾谱莉快快逃走，一股似有若无的油漆味缠在她鼻尖。
哥谭的天气预报绝大多数时候都预测准备。今晚的雨下得格外大，雨滴敲打着宿舍的窗户，接连不断，仿佛一只不断重复同一节奏的小鼓。
艾谱莉把糖放在这里的枕头底下，很快就睡熟了。
隐约的刺鼻的气味一直在刺激她的神经，偏偏她的身体无比疲倦，连动动手指都困难。她像是整个人浸在工业污水里，缓慢地窒息。
那股气息更近了，不止要灌进她的喉咙，还要爬进她的耳朵，塞进她的眼睛，侵占她的大脑到一分不剩。
恐惧和挣扎是一个人的本能，不会因为年龄只有六岁就失去这两个概念。
她好像伸了手，又好像没伸，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
「你该醒了。」一个声音说。
这个声音带来了更大的恐怖。
艾谱莉冷汗涔涔，她睁开眼睛。
「你醒了？」
她挪动眼球，梅琳达正坐在她旁边。
她抓住艾谱莉的手，「正好，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