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鹧鸪天·星桥
弦月如钩,西南挂。
暮疏阁的院子里,赵拾雨换了一身轻便的月白长衫,极是俊逸清朗,晏亭柔则穿着一身素白和水蓝相接的衣裙,和着月色,站他身前。打眼望去,两人真真是顶般配的一对。
赵拾雨递给了晏亭柔一个木盒子,“送给小柔,愿你乞巧得巧。”
晏亭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女娃娃模样的“磨喝乐”。这种泥土捏的玩偶是七夕家家户户都会买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她拿出那女娃娃,惟妙惟肖,竟然还穿着红布的衣衫,针脚细密,衣领上绣了小花。
她不禁笑了,许久没人当她是个小孩子一般对待了。“可爱的很,我喜欢。”
“还有更好玩的。”赵拾雨让潇月帮她收好,又有些顽皮的说:“姑姑,我们晚些回来。”
潇月摆摆手,催促他们赶紧走,“七夕夜里街上人多,可别走散了。”
怀王府的马车停在大相国寺附近,赵拾雨和晏亭柔下了马车,没几步就淹没在人群里。
东京城的七夕夜,车马盈市,满大街都是穿着罗绮彩衣的男女老少。
街上店铺都将各自最是漂亮的花灯挂在廊檐,放眼望去,夜空有星河璀璨,人间有灯火阑珊。
街边有卖才从荷塘摘下的荷花,卖花人在木盆边上,将荷花瓣一朵一朵折起,层层叠叠到最里,露出荷花细蕊和小莲蓬来。
有将绿豆、小豆、小麦种子放到瓷盆里,育出小苗,以彩色丝线相扎,用来观赏的“种生”盆。还有黄蜡捏的各类小动物,可漂在水里,唤作“水上浮”。
晏亭柔一路看着新鲜玩意,很是开心,小时候家里仆人陪同她来夜市逛逛,至多走到州桥口,总是顾忌着人多,不敢太由着她逛。
后来大些,回了临川就忙起了书坊的事,许多年没在意过七夕节。
这日算是全了她幼时的欢喜了,她知道赵拾雨一直跟在她身后,就左瞧右看,放松的很。
她瞧见一个兔子香囊很是有趣,随手捻来,回头问:“拾哥哥,这个好看么?”可抬头时,却不见赵拾雨身影。
她放下兔子香囊,四下张望,可茫茫人海,却瞧不见他。
她忽觉失落,没了赵拾雨,好似眼前的喧嚣都化作沉静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便愣在当下,裹足不前。
赵拾雨一直望着晏亭柔,跟在她身后,只是快过桥的时候,有人群从两人间蹿过,将他二人冲开了。
只一个眨眼,小柔就从他眼中消失。赵拾雨忙向前找去,他总有那样的本事,于千万人中一眼就认出晏亭柔来,两人距离了百步之遥,周围尽是形形色色的人,可他眼中只有那桥上女儿微蹙峨眉。他唤了一句:“小柔!”
她于桥上,笑靥又起,只待他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晏亭柔如劫后重逢,痴痴的唤了一声:“拾哥哥。”
赵拾雨来到她身边,“你放心,我总能找到你。”
“若要再走散了怎么办?”她想着若是散了,不若约好暮疏阁见,免得相互担心。
“不会走散了。”赵拾雨伸出袖笼中的手,握住了晏亭柔的手,而后十指交错,紧紧的牵在一起。
他脸上有着淡月弯月的笑,包容着一切,“只要你不放手,我再不会把你弄丢。”
从前他们牵过手,幼时的两小无猜,初长成时的落水之救,还有这一年中,赵拾雨无数次的一厢情愿。
而这回,确是头一遭,心甘情愿的,于千万人中,将两人绑在一处的牵手。
若许了诺言,如牵了红线,是昭告天下的坦荡。
天上星河,地上州桥,皓月为证,他们穿过了两小无猜嫌的若干年,经历了差点错过的侥幸,终是心意相明,生了愿同尘与灰的念想。
一路从州桥走到龙津桥,周遭的热闹和繁华好似都与他们无关。两人只并肩向前一路走着,夜色微凉,可手心里却渗出了汗。
“拾哥哥,我们回去么?”
“你累了?”
晏亭柔点点头,她好似将七夕的夜市看了个遍,可回想起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她心上生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砰要跳出来。下一瞬,那兔子霎时被吓晕过去了!因赵拾雨忽然松了手,双手抱在她身前,搂住了她的肩!“小心!”
有人飞驰而过,险些撞了晏亭柔,赵拾雨顺势将人拦在怀里,便不想松开了。
人来人往,比肩继踵,他就站在身后,拢住她的腰身,将她护在身前,随着人流往回走。
过了州桥,朝大相国寺去寻马车时,忽听有人在后叫喊:“呀!赵拾雨!我看你往哪跑!今日总算让我瞧见了!哥儿几个都来看!他赵拾雨也有今日!偷摸摸搂着哪家的小娘子呢?”
赵拾雨背对着人,这声音化成灰他都晓得,是眼下他和他怀中人,最不想见到的人——百里了峻。
赵拾雨看向马车出,若是拉着人跑,可能有一线希望,他嘴唇贴在晏亭柔耳边低语,“嘘,跑吧。”
晏亭柔觉得一阵酥麻从脖间传来,不禁背脊一凉,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有旁人应和:“好些时候没在妓馆里遇见他了!这厮竟跑这人群里头快活来了!”她瞬间清醒,侧着仰头,睁大眼睛望向身后怀抱中的赵拾雨。
赵拾雨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她,突然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说:“不逃了,我得要我的清白啊。”
百里了峻大喝道:“我不是瞎了吧!这什么!这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啊!朗朗乾坤啊!他这亲的哪家娘子!反了天了!给我追!今日若让他跑了,小爷我以后不在东京城里混!”
赵拾雨转身,重新牵起晏亭柔的手,一个月白长衫的潇洒公子,一个淡白水蓝衣裙的落落姑娘,两人站在那里,似是月华偏心,将那弦月不多的月光都撒在两人身上。
百里了峻一行人,才撒腿开跑要追赵拾雨,就见两人回身。
遇见这两个忽然停步的谪仙似的人物,一众灰头土脸的人,都刹住了步子。
只见百里了峻从腰间拔出折扇,在胸前一扇,“在下汴京城里头号俊逸公子——百里了峻。”
另一个为首的小胖子,高高拱手一拜,似很是不经意,“在下开封府外百晓百通——钱有贤。”
其余三五个人站在两人身后,不敢造次,只拱手示意,念了句“小王爷”。
赵拾雨淡淡的将两人的话译给晏亭柔听,他说:“百里大傻子、钱二傻子。”
百里了峻将折扇遮在面前,只露了一双眼睛,他高得同竹竿一样的身子,忽就低头拱起背来,跟个要捉老鼠的猫一样,他探身向前,不禁“嘶”了长长的一声,“娘的!我瞎了!”
钱有贤见百里了峻离那小娘子太近了,甚是无理,拽着百里了峻的胳膊往后拉,低声提示他:“远点远点!小王爷打人可疼了!”
只听晏亭柔轻声说了一句:“师兄、钱衙内,好久不见。”
钱有贤定定看了一眼,一字一字吐道:“娘诶!我也瞎了!”
接着就听百里了峻忽然英勇了起来,拿着折扇就朝赵拾雨肩上打去:“你个混世魔王!你拐我妹妹!”
赵拾雨只心甘情愿的让他打了一下,待第二下还未落他手臂上,抬手就拧了百里了峻的的胳膊肘,百里了峻叫唤:“啊啊啊!轻点!轻点!要断了!”
赵拾雨问:“看清楚了?”
百里了峻叹了口气,“小柔,你回东京都不同师兄说的!你,你,你!哎……怎么同他在一处!”
晏亭柔一脸坦然,“你不是得了什么差事,忙得很?”
百里了峻瞪了赵拾雨一眼,猜到是他同小柔胡诌。他矛盾的很,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一个是从小就一起斗鸡走狗、上房揭瓦的老友,一个是从小就当做亲妹妹疼的小师妹,他心里道一声造孽啊,就半拆穿半不说透的道:“呵,可不是嘛!小王爷给我安排的差事啊!”
赵拾雨一笑,“小柔你们都认识,该准备的就赶紧准备吧。”
百里了峻听出这弦外之音了,才要放他一马的心顿时烟消云散,他又骂道:“呸!你想得美!小柔,明日我去晏府找你算账!这!这都没人同我说的啊!”
他以为晏亭柔自是住在晏府,却不知其中原委。晏亭柔也不敢提,生怕这夜里要是被百里了峻拉去百里府上,以师兄兴师动众的性子,这一夜怕是也不能睡了。
钱有贤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小王爷这句话是讨结婚的礼金呢,他又想了想,以他同赵拾雨的关系,他那小钱袋子怕是不够,忙咂摸着嘴,点了点头。
忽然耳朵被赵拾雨拎了起来,“钱衙内,好生说说,什么叫好些时日没在妓馆里头遇见我了?”
钱有贤抓着赵拾雨的手,让他轻些,讨饶似的说:“妓馆我开的!妓馆我开的!春岸楼!春岸楼!小柔去玩啊!我给你安排个小倌!”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要断了,忙一口气说出了好些话,本以为赵拾雨会放过他。谁成想,说完这句没轻松罢了,还更疼了。
赵拾雨用着命令的口吻,“这句不对!从新说!”
钱有贤才反应过来,“赵拾雨不狎妓的!十里八街都知道!你去玩!我带你吃——吃——吃好吃的!”
赵拾雨这才满意的松了手,对百里了峻、钱有贤和那一干瞧热闹的世家子弟说:“回见吧。”
他转身,那一众人都留在身后。赵拾雨伸出手,对着晏亭柔说:“拾哥哥的手,还牵么?”
晏亭柔满脸绯红,快步朝着马车走去,“不牵!”
武同这日的马车驾的极慢,一来路上人多,二来瞧见晏姑娘和小王爷好似半晌没说话,他猜许是置气呢,慢点驾车总归是没错处。
赵拾雨见晏亭柔半晌不理人,就问:“你莫不是听信了钱衙内的胡话吧?”
晏亭柔看着赵拾雨,她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要怎么张口,难不成要问,你常去妓馆么?
你不狎妓是真的么?即便这两个问题她着实很是好奇,可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
赵拾雨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恼了,就伸手去扯她胳膊,他力气用的足,将整个人拉扯到自己腿上才罢休。晏亭柔这下真怒了,“你作甚!”
赵拾雨伸手将她脸扳到自己眼前,让两人四目相对,“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晏亭柔愣了一下,守身如玉?这词从赵拾雨嘴里说出来,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她还惊讶于这句话,忽有温软的唇抵住了她的唇,赵拾雨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这也只予过你。”
明明两个于风月事上青涩的人,在唇齿间的追赶中,有人主动的扰乱一池春水,而后似吮蜜的蜂,如采花的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难舍,也难分。
马车里尽是暧昧的气息,偶尔随秋风拨动的车帘,透了些迷离的月光进来。
安静的车室里,只有一种呼吸之声,带着些暖意,裹挟着心上的怦然和唇舌间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