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气生财
《北京晚报》上登了条新闻,“四远居”经过整理、翻修,晋升为甲等二级的高等餐馆。赵成就给刘义打了个电话,约他去“尝尝新,忆忆旧”。说“尝新”,是“四远居”近年来专卖饺子、面条、鸡蛋汤,晋级之后改卖风味名菜了,他们还没去吃过;说“忆旧”,是四十多年前这里原就是个有特色的馆子,“广和居”关门后,一位厨师到了“四远居”,把“潘氏蒸鱼”的手艺也带了过来,那些怀恋“广和居”的顾客就随着蒸鱼一块转移到了“四远居”,并成了义务宣传员,果然使得“四远居”四远闻名。
解放前,赵成和刘义都在西河沿的一家银行当职员,“四远居”就在他们隔壁,两人中午便在这儿包了饭。灶上有位厨师,外号瞎王!瞎王并不真瞎,只不过常年烟熏火燎眼睛爱流眼泪,不时地要用手巾擦眼。眼睛既不好,又总炝油烟子,瞎王就离不了酽茶。这一年三伏天,刘义去买卖家办事,跑得满头大汗,中午来到“四远居”,进门先叫伙计去买来两瓶汽水。刚要打瓶子,瞎王看见了,便拦住说:“先生,这么热的天,您又一身火气,喝下冰凉的东西,要闭住汗怎么办?快放下吧。”刘义说:“我嗓子眼直冒烟,不喝点什么,吃不下饭去。”瞎王说:“我这儿才沏的小叶,您不嫌弃就先润润。等汗出透了,心里就凉快了,再吃饭不晚。”小伙计说:“这汽水怎么办,鲜果店子不许退。”瞎王说:“算我的。”刘义说“那怎么好?”这时二掌柜的过来了,连说:“好办,就放在我这儿,下晚有定席的,席上照例上汽水,我替您卖了不结了?”又转身吩咐伙计:“拿大茶壶沏一壶高末,以后客人来了先敬碗茶,也省得王师傅贴体己钱了!”从此“四远居”饭馆夏天都预备热茶,瞎王成了刘义的朋友。
解放后,刘义、赵成都调到了内城工作,“四远居”五十年代初也就关门了,原来的门面变成了一家商店的仓库。
*****中,刘义和赵成到远地干校改造了几年,回北京已是打倒“***”以后的事。有天两人到前门外闲遛,忽然发现“四远居”又开张了,改名叫“向阳餐馆”。两人一高兴就奔了进去。
这里别的不卖,只卖包子。灶间和客座之间开着个大窗口,顾客在窗外排队,一个留着披肩发、白工作服烫的笔挺、胸前戴着除拉伯“7”字牌牌的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守着一个装钱的木箱,坐在窗内。刘义叫赵成先找个地方占住坐,他去排队。等坐在窗内的漂亮服务员慢慢地收着钱,卖着货。轮到刘义时,刘义递进五元一张钞票和二两粮票,那服务员却两眼瞪着他不动手。
服务员说:“买多少?”
刘义说:“二两。”
“二两给我五块钱?你去换换去。换了零钱再买。”
刘义说:“你先给我拿包子,等你卖了零钱找我不行吗?”
“有功夫等就行。”说完她抓了几个包子扔在盘里,推给了刘义。刘义举着盘子,从密密重重的人中挤出去,找到赵成,两人倒醋,正要动筷,赵成问道:“一两几个?”
刘义说:“不知道。”
赵成说:“要么一两一个,要么一两俩,总不能一两一个半吧?”
刘义一数,果然是三个包子,就端着包子又挤回窗口,大声问道:“喂,同志,一两几个包子?”
那位7号服务员瞅了他一眼,闷声不响,仍然卖她的货。
刘义又问:“一两几个?你怎么装听不见?”
服务员说:“你这么大岁数,没吃过包子怎么的?”
旁边就有人说:“一两俩。”
刘义说道:“我这二两怎么给三个,少了一个?”
服务员说:“你好好数数。”
刘义说:“这又不是三十个数不过来,一共才三包子,我还用反复数吗?”
服务员说:“你拿的时候怎么不说?”
刘义说:“我拿的时候不是没发现吗!”
服务员说:“你等着吧,等我这一屉全卖完了才知道少给没有,现在忙着,没办法查。”
刘义只好端着盘子回到桌前,和赵成两人看着三个包子咽唾沫。过了半个钟头,盘里的包子也放凉了,屉里的包子也卖完了,那位女服务员却径自收拾钱箱、笼屉,并不理睬刘义。刘义便端着包子凑过去问道:“你到底查了没有?”
“查了,没少给!”
“你凭什么说没少给?”
“我这屉里是双数,卖完了一个没剩,当然就没少给。”
“我不管你双数单数,反正我……”
不等刘义说完,那位服务员就把刘义放在窗台的三个包子往外一推,关上木窗板不理他了。
刘义绕到后边进了灶间,灶间里一个老头和两位中年女同志正在包包子。刘义问道:“你们这儿谁负责?”
那又瘦又干的老头站了起来说:“负责人不在,有话您对我说。”
刘义便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正包包子的一位女同志从案板上拿起个熟包子说:“这个包子是她端屉时候掉在地上的,难怪她没剩下零头,别生气了,这个归您吧?”
刘义说:“掉地下的包子给我?我不要。”
这时候那位7号服务员却从前边冲进来了,手抓着一把零钱,“哗”的一声往刘义面前的案板上一扔,扭身就走了出来。
刘义大声喊:“你回来!”
女服务员回头冲他撇了撇嘴说“下班了!”说着把白工作服脱下来往墙上一挂,哼着歌走了。
赵成这时也已跟了进来,就劝刘义说:“走吧,别跟她斗气。”那个瘦老头也把扔在案子上的零钱收成一叠,递给刘义说:“得,得,我替她道歉,行了吧!现在这青年,没办法!”
刘义要把钱和包子扔在店里,以便引起他们领导注意。瘦老头却说:“您要故意这么办,我也不拦着。依我说,您还是把钱带走好,伤财不惹气,惹气不伤财,这不是当年我学徒的时候了!”
赵成问:“您是在哪儿学徒?”
“就在这,四远居!”
三人互相看了一阵,终于认出来这老头就是瞎王。瞎王在*****挨了阵斗(说他专为资产阶级老爷和修正主义分子当奴才)就退休了,近两月又上这儿来当临时工拿补差。
刘义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到多咱能赶上您那种服务态度呢?”
瞎王说:“可不敢这么说,我们那时候是为了混饭吃,能保住饭碗就好,没有远大理想,所以已退出历史舞台了。现在这青年们都有远大理想,原来看不上这个行业,从*****中学来一个‘斗’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伺候我还要挑挑拣拣呢,凭什么伺候你?现在的买卖就这么做法,我劝你忍了吧。”
刘义不肯忍,说什么也不肯把钱带走。从这以后,刘义出门办事不管肚子多饿也决不进饭馆,估计赶不回来吃饭,宁肯自己出门时提个饭盒,也决不再去找气生了。
刘义并没有忘记一个“斗”字,每隔两个月准寄一封批评信,一回寄给报社,一回寄给二商局,一回寄给那个饭馆,花了几毛钱邮票,始终连个回信也没得到。自己总得找个台阶下呀!最后他又写了封信给那饭馆,声明钱不要了,这钱送给服务员买学习文件,以便改变他们的工作作风。但仍然没有回信。这件事就成了他的心病,什么时候想起来,血压都要上升。三个月前,他乘车路过那个饭馆门前,不由得恶狠狠地朝那饭馆瞪了一眼。这一瞪,他痛快了,原来饭馆关门了,牌匾也拆了,周围搭了脚手架,似乎那劲头连房子也要拆掉。他气哼哼地自语说:“怪不得不回信!黄了!好,报应!”
接到赵成电话第二天,两人一下班就凑到一起,上“四远居”去。从前门下了汽车,还要走一小段路,两人兴致勃勃地边谈边走,很为“四远居”的复兴庆幸,那心情有点像去看望久别的熟朋友。距离还有半站路,就望见新翻修的门面了,灰砖白缝,绿窗红权,最难得的又看见了黑漆金字的横匾,“四远居”三个大字仍是从旧匾上拓下来的颜体大楷。两人进门,便找靠窗处一个方桌边坐了下来。服务员紧跟着就追了过来,说道:“同志,等会儿再来,还没到点。您……”
赵成问:“几点开始?”服务员说:“四点半。”
刘义抬头,先就看见了白工作服上红色的7字,再往上一看,披肩发剪短了,仍然是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儿,刘义一声不吭,提起书包就往外走,后边服务员又说了些什么,他听都没听。刚走到门口,穿整洁的黑裤白上衣,花白头发竟然也梳得溜光的瞎王从经理室赶出来拦住了他说:“我听说话就像您,怎么刚来了又走哇?”
刘义说:“我走错门了。”
瞎王说:“就算走错门儿,您来了也不能再走,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吃东西来歇歇腿也行啊。从我们翻修之后您还没来过吧?我们升级了!门面改了,招牌改了,品种也改了……”
刘义说:“服务态度不改、经营作风不改,还是白搭!”
瞎王说:“您刚进门,怎么知道我们服务态度不改?”
刘义说:“我刚坐下来,你们这位小姐就喊还没到点。”
瞎王说:“本来是没到点呀!这话有什么错?”
刘义说:“没到点坐会儿不行?”
那小服务员笑着说:“我也没说不行啊?我意思是说您来的早,火还没上来,怕得多等一会儿,问你喝茶不喝。”
刘义说:“你这是临时改口的!”
赵成说:“不,她是这么说的,你气哼哼地走了,没听见。”
瞎王说:“我们初步改进,还不成熟,希望您多提意见。”
刘义说:“提意见?我提意见光邮票花了八毛啦!连封回信都没有,你们改什么?”
瞎王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纸包来,交给刘义说:“连该找您的钱,带八毛邮票全在里边,还附带一封道歉信……”刘义翻翻眼:“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为什么不给我寄……”瞎王随手又从抽屉里拿出几个信封,一笑说:“你自个儿看为啥?”刘义一看信才知全没写发信地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心想:“光顾生气,忘了……”瞎王也笑了:“叫人没法寄。我就等着您来了。先查查钱数对不对!”
刘义接过纸包,并没打开,用手捏捏说:“这是您瞎王出的主意吧?”
瞎王说:“我们党支部的决定。您想想,十二大以后,各行业都改进工作,我们就没点改进?”
结果两人又坐回去,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蒸鱼、扣肉、炮腰花、风味菜全上来了,虽不及当初地道,可多少都有点意思。饭吃完,7号服务员送来两个热手巾,还带着一个意见本,红着脸说:“您再提点意见,我思想虽然转变了,可业务还不熟练,缺点一定不少,您别客气。”
刘义打开意见本,掏出圆珠笔先写了四个大字:“我的检讨。”
服务员说:“您写错了,把意见两字写成检讨了。”
刘义说:“没错!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不对处。暴躁苛刻,盛气凌人,这也不是对同志与人为善的态度,我以后要多多尊重服务人员,咱们互相尊重,事儿就好办,不都为了建设个好风气吗?我批评你们没忘一个斗字,我自己其实也余毒没散……”
瞎王点头说:“好,好,社会主义企业也要和气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