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北疆,漠城。

虽是八月,但此时的北疆俨然已经入冬。柳絮般的雪花纷飞漫天,荒原之上有一蓬蓬枯萎的草,洁白的雪花落到上面,就似枯草再生,开出了白色的细小花朵一般。

今夜是中秋夜,远在边疆的漠城也不例外,家家张灯结彩,摆起了家宴,也有百姓做了简陋的月饼送到军中。

这一切,不过是表象,为了迷惑北羌人而演的一出戏。

北羌人并不过中秋,今夜漠城中大摆宴席,对于北羌人来说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攻城的大好机会。

一身玄色战袍的青年掀开帐篷的帘子,面色冰冷如霜,抬头看着细雪扑簌而下。

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冰凉之意,刺得他更清醒了些。

北疆的冬天,是真的冷啊。

胡天八月即飞雪,原来是这样的场面。

郑如翡也从军帐中走了出来,与他并排而立,口中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水雾,“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又是一场恶仗,等打完这仗就轻松了,也好早些归家。”

郑如霁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贴在颊边的头盔带着刺痛的冰凉之感。许久,他才开口道:“是啊。”

“也不知道母亲她们如何了,不过我敢肯定郑玠那小子一定不会听觅云的话好好念书,回府之时我一定要带一根最粗的军棍去收拾他。”郑如翡笑道。

郑如霁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散漫随意的表情,淡笑道:“等大哥的孩儿出生了可要看紧点,万一跟郑玠学坏了可就不好了。”

听到郑如霁提起自己的妻儿,郑如翡脸庞上笼罩着一层温柔之色,“是啊……我马上就要当父亲了,等归京之后,如霁你也快要迎娶明妍郡主了,你小子还真是好福气,明妍郡主可是在京城美人中排得上号的。”

郑如霁对此嗤之以鼻:“大哥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让给你。”

一想到那野蛮女子翻墙而来的狼狈模样,郑如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嫌弃的,况且仪安王一家野心勃勃,攻于算计,想来那明妍郡主也好不到哪里去,娶她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但那一日她在西府海棠树下求他尽快娶她的那副模样,又让人感觉她对仪安王府深恶痛绝,巴不得早些离开。他实在搞不懂那人在打什么算盘。

郑如翡失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明明多好的一桩亲事落到你头上,你却是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

郑如霁正要说话,漆黑的夜幕骤然被什么东西照得明亮。

“是信号弹!”有人惊呼道。

“来了。”郑如霁面色仍旧波澜不惊。

身旁的郑如翡沉举起手中的长剑,高声呼喊道:“开城门,迎敌!”

刹那间,漠城的城墙边上一具具火把接二连三地被点燃。城门缓缓打开,整装待发的兵马齐齐列在门后,闪烁的火光照得将士们身上的战甲更明亮了几分。

距城墙百丈之外,北羌太子独孤烈的副将骑马列在军队的最前头。

他长得十分乖戾,一双细小的眼中渗出骇人的光芒,鼻翼上打了个洞,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鼻环,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唇边勾起一个戏谑十足的笑,“太子殿下果真料事如神,大魏人狡猾如狐,又怎会猜不到今夜我们会来攻城?咱们干脆来个将计就计,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旁的军士称赞道:“太子殿下英明,大人英明。”

对面的城楼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位身着白色战甲的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很是显眼。

那人正是郑如翡。

他登上城楼,幽幽灯火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他高声喊道:“北羌国的将领,我军的援军已经到达,今日你们来攻城无异于送死,实相的话,那就快快投降,本将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北羌副将身边的人向他翻译了一遍刚刚郑如翡说的话。

那副将冷笑,用不大熟练的大魏话说道:“我北羌国的将士岂有不战而降的道理!恐怕是你们内部早已乱成一团糟,才在此虚张声势,妄图吓退我等吧!”

郑如翡赞许的点了点头:“中原话说的还不错。”

副将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反手抽取背上箭筒里的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城楼之上的郑如翡放了出去。

郑如翡似乎早有预料,抬手便将来箭的箭杆紧紧握在了手中,本人竟是毫发无损。

他挑衅道:“这位将军,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去多练几年再来吧,这样太丢脸了。”

副将却也不恼,放下弓笑道:“反正你们也都死到临头了,让你多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他抬起手,用北羌话大声喊道:“将士们,冲啊!砍下郑家父子的头,太子殿下重重有赏!”

城门内的守军也倾巢而出,为首的正是镇鼎侯郑临风。

一时间杀喊声震天,混杂着兵器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空,还飘着伶仃的雪,还未来得及落地,便被炽热的血浆融化了。

战场上的厮杀声愈盛,郑如翡转头对身边的亲信道:“开始吧。”

一旁的亲信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了什么。

不过片刻后,炙热而明亮的火球断断续续地从城楼之上抛下,火球一碰到物什便带起一大串火龙,一时间惨叫声四起,而大魏的军队却熟练的避开了火球,丝毫不受火攻的影响。

北羌的副将也有些慌了阵脚:“这……这是什么?”

他身旁的士兵拉着他东躲西藏,避免被那火球砸到,“属下闻所未闻,竟然会有这种武器。”

没错,当天华棠让郑玠给贺南行写信,其一写了待他那边的战事基本结束之后,就请他带着贺家军的主力部队前去漠城支援郑家,其二便是附上了一些简单火药的配方以及制作方法。

当年华棠、郑玠与贺南行三人的交情十分不错,虽然贺南行年纪稍长了些,却也与他们十分合得来。郑玠难得求他办一件事,况且就算郑玠不说,他也会在收拾完齐川的战场之后赶去支援郑家,毕竟北羌的主力在漠城,没有支援的话郑家打起来会十分艰难。

当年华家崇德将军行军打仗有两个特点:一是用兵诡谲,能出其不意的以极少的伤亡击溃敌方;二是善用火器,华家制造火器可谓是独步天下,华棠虽学的不精,但用起来也是绰绰有余,因此她写了最简单的火球造法给贺南行,让他派可靠的人务必将此信快速送到郑家的手中。

她当然知道北疆原料匮乏,要快速造出火攻之器来很是艰难,但有总比没有好吧?她看齐川的战事一时半会也还结束不了,她不在漠城也无法了解此时具体的状况,那便只有这种办法了,至少能为郑家争取一点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

信是郑玠以家书的名义寄出去的,郑玠在京中一向以无能出名,想来他写的家书也没有什么拦截的意义,但是为了防止意外,华棠让郑玠同时写了两封信,一封是普通的家书,一封是要给贺南行看的,兵分两路,那封信几经辗转才送到了贺南行的手中。

说来也奇怪,朝廷明明知道郑家在漠城面对的是北羌的主力,却没有半点要增派援军的意思,一想到赵明翰这几日很忙……华棠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愿这次赵明翰能做个人,别非要把事情弄到那种地步,除非他死后真的想下地狱。

有了火球加入战场,优势便往郑家军的这边倒了些。

站在城墙上的郑如翡却不敢放松,他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城楼下的修罗战场。

快一点……再快一点,火球马上就没有了……

那一日他们收到贺南行的书信,上面交代了几日后贺家军会前来援助,还有一张简易火球的制作方法。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贺南行会知道华家独门绝技的配方,镇鼎侯便派了手下去找齐信中所写的配料。

北疆多为荒原,即便是制作最简单的火器的原料也是十分的难寻,时至今日他们所造出的火器数量少,威力也不大,仅仅只是够威慑一下敌军罢了。

北羌副将正在犹豫要不要改变计划时,他派回去向太子独孤烈通报的亲信回到了他身边。

那亲信凑到他耳边说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计划不变,继续进攻,我们还留有后手,切莫惊慌。”

副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道:“只是这的守军似乎较别处的更为强悍,我怕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了第三天的夜里。战场之上已是尸横遍野,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了,血液在冰冷的气温下凝结成血块,无边荒原上空的雪还在不停的下,鹅毛一般的白色雪花纷纷落下,似乎是在无声地为死去的将士们送葬。

郑如霁在后方,日夜不眠的监视着工匠们赶制火器,那些才被造出的火器第一时间便被送到了前方的战场上。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城外的战况如何,他亦没有发现窗外的雪竟已下得这样大。

“二公子,硝石已经用完了。”一旁的手下满面忧虑地说道。

“全部用完了?”

“全部用完了。”

“也就是说,一件火器也造不出来了?”

“……是。”

于是郑如霁转过身走到墙角,提起他的佩剑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拿起武器,随我出城助我父兄迎敌。”

众人皆肃穆,挺直了身板正声倒:“是!”

郑如霁正在清点人数之时,门外忽然响起阵阵杀喊之声。

众人心下一凛:难道是城破了?

不对,那声音是渐行渐远,听着倒像是城内有人冲向城外。

郑如霁心生疑惑道:“城内还有守军?”

有人回答他道:“不可能,所有兵力都在城外迎敌,按理来说城内是只有我们和百姓的。”

郑如霁已经抬步走出门外:“出去看看。”

他们制造火器的地方乃是一处荒废的院落,这座院子原来的主人应该也算得上是当地的豪族了,院落修建得十分宽敞大气,如今却成了一处荒废之地,主人许是因为躲避战乱而迁走了。

推开大门所见到的场景让郑如霁心中大惊:许许多多平民装束的壮年男子手持兵刃,纷纷向城门处涌去。

什么时候城内有如此多的壮丁了?这些人必定不是漠城的百姓。带过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是乔装打扮过的士兵,并非普通的百姓,而且那些人普遍身材较漠城的人更魁梧些,看上去竟是有些像……北羌人。

他想起来了!自从郑家驻守漠城之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入漠城,因着漠城在北疆一带也算是一座富庶一点的城池,有难民涌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郑家在漠城严防死守,这些士兵是如何混进来的……那便只有难民流了!只是难民一向由城内的守军清点安置,有心人不会看不出这些人不像是难民,除非……

郑如霁是越想越心惊,不知怎的脑海中竟然闪过华家在饮马川通敌叛国的事。

糟糕,中计了,军中有奸细!

而且敌后的事情多是他负责,如今却在他这里出了纰漏,只怕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急忙问身边的随从:“我们这还有多少人?”

“五百人不到。”

郑如霁闻言,心都凉了半截。

“贺南行是否已经从齐川出发前来援助?”

随从摇摇头:“不知道,再说齐川离漠城也有几天的路程,我们估计是等不到贺家军的支援了。”

郑如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道:“不管还剩多少人马,即刻整兵,随我出发。”

他拔剑出鞘,翻身上马,率领着剩下的不到五百人,从人群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经过三天三夜连续不断的战斗,郑家的主力军早已疲惫不堪,许多士兵手中战刀的刀刃已经卷曲,很难再刺入敌人的身体。

郑如翡一身月白的战袍也被鲜血染得通红,连带着他的一双眼睛也充斥满骇人的血红色。

忽然间,有喊杀声渐近。

郑如翡惊喜的抬起了头,以为是贺南行的援军到了。

待他看清楚大批人马是从城中涌出来之时,也感到了不对劲,笑容生生僵在了唇边。

北羌的副将笑着摸了摸下颌的胡子,随后取出一枚箭搭在弓上,箭尖泛着幽寒的光芒,对准了远处的郑如翡。

就在郑如翡失神的片刻,有支冷箭带着万钧之力破空而来,还未等他作出反应,那冷箭便直直钉入了他的心窝。

郑如翡被箭的力量带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胸口的刺痛感缓缓遍布满全身。他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北羌副将得意的看向他。

正在酣战的郑临风并没有发现他的大儿子中了箭,他的脸上也挂了彩,眼神却仍坚定沉稳。

郑如霁带着人马冲了出来,才过了城门便看到他的兄长当胸中了一剑,缓缓跪倒在地,一旁的北羌士兵也挥刀向郑如翡冲去。

郑如霁痛呼:“大哥!”

北羌副将也注意到了忽然杀出来的玄衣青年,戏谑一笑,又取出了箭搭在箭弓上,对准了郑如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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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枝惊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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