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第 96 章
此时的悠悠,不知外界情形。
她身在心魔劫,站在一片血泊中,眼神流露出些许哀伤。
不远处,一群面容狰狞的魔修大笑声中,青衣小孩脸色煞白,双手不受控制地拿起染血的长刀,朝前方一众被捆住,动弹不得的熟悉面孔走去。
一步步,像是走向了地狱。
“不、不要......”
年仅六岁的慕天昭,颤抖着布满伤痕的小手,拼命摆脱魔修控制,但他幼小的力量,在这些魔修面前羸弱得不堪一击。
“方才不察,竟让个小娃伤到了!混账,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能耐!”
“大人莫恼,杀了他没意思,不如让其为大人表演一场乐子。”
“哈哈哈,他好像要哭了,可怜得我都不忍心了,快点让他动手!”
......
源源不断的狞笑传入耳中,年幼的慕天昭,脑海一片空白。
长刀很重很大,他两只小手都握不稳,柔嫩的指甲被刀柄磨得血红,但不知哪来得力量,助他托起刀,而更红的血色近在咫尺,慕府上下百余人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长刀,有惊恐、有悲愤、有哀痛......
他如被控制的傀儡,走到他们面前,被迫高举血淋淋的长刀,又落下。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爱笑眯眯给他讲故事的管家爷爷,会招鸟雀与他玩的侍女姐姐、快要嫁人的阿姐、比他还小三岁的幼弟......
很快,全部倒在他的脚边。
滚烫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在他身上,直到染了他满身血污。
他们睁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就这么......死死看着他。
全都,死不瞑目。
“我一定是在做梦,醒来就好了。”小慕天昭心想。
不知杀了多少人,到最后,他浅眸蒙了层血,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像个刽子手,麻木地举起红刀,砍向最后一个人。
至于对方是谁,他看不清,想不起来,也不在意了。
但对方微笑着,用极为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温柔的,像要哭泣。
“不是你的错,昭儿,答应娘亲闭上眼好不好。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娘亲很抱歉......对不起......以后要留你一个人了,别怕好吗,其实娘亲和大家只是换了个方式,继续陪在昭儿身边,往后明亮星辰,轻柔晚风,四季繁花......都是我们,会陪昭儿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温柔,慕天昭最后闭上眼了,沉沉地闭上,尽管手依旧被控制着。
虽然早已失去知觉,他两只小手,依旧像被刀割般疼得厉害......
悠悠抿唇,眼前一幕幕景象如镜面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青衣的慕天昭。
他手持长剑,在天道设下的幻境里回到了过去,从弱小无助的自己手中,救下了曾经的故人。
幻境里,青年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悠悠未曾见过的笑,那般开心。
他浅眸中闪着细碎光泽,像是突然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难以置信中带着几分忐忑与小心翼翼,生怕这只是梦境。
然而,这一切本是假的。
悠悠叹口气,在慕天昭又一次挥剑斩杀魔修时,她走了过去,将他的剑夺走。
“够了,师兄。”她轻声道。
“该醒来了。”
慕天昭不知她是谁,只知她在阻止他救人。
他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怒意,甩开悠悠,双目赤红地朝狰狞大笑的魔修、朝缓缓举起长刀的青衣小孩走去。
但他没走两步,又被悠悠拽住。
慕天昭真的怒了,带着杀意与她打斗起来,试图挣脱束缚,但对方出奇得厉害,简直像八爪鱼一样怎么都甩不开。
眼见小孩高举长刀,朝第一个人斩下,慕天昭瞳孔微缩了缩,拼了命地赶去,但他脚下踉跄,被悠悠绊倒后死死按在地上。
“不、不要......住手!快住手啊!”
听到慕天昭张皇失措的低哑嘶吼,悠悠咬牙,一条胳膊死死扼住他的脖颈,另手紧紧捂住那双瞳孔骤缩的浅眸。
这时候,她的衣袖忽然被拽住。
似乎意识到什么的慕天昭,抓住悠悠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整个人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近乎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过去吧,求你了,别阻止我。”
他知道是假的,都是假的!
但他就再救一次,再尽力救他们一次!那都是惨死在他手下的家人啊!
悠悠双目发红,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仍是归然不动地按住慕天昭。
四周魔修愈发猖狂的笑声,伴着长刀一声声沉闷的低鸣,清晰地灌入两人耳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温柔的“昭儿”响起。
原本沉寂的慕天昭骤然被惊醒,这次他奋力挣脱了悠悠,一片血红的视线中,跌跌撞撞地朝幻境中的女子赶去。
但他快抵达的时候,后方有人闷头一击,慕天昭脑袋一懵,再次狼狈地摔在地上。
眼前血光闪过,他颤抖的指尖最终没能触碰到记忆中的温柔。
慕天昭痛苦地张开嘴,想要大声哭喊,嚎啕大哭,但他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张着嘴无声悲恸。
有人遮了他的眼。
他却忍不住满心怨恨,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死死咬住对方的手臂,仿佛要咬下一块肉来,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怨憎。
对方竟也任由他咬,好似不知疼痛般,只在他耳边一遍遍轻声道:“都过去了,你现在是仙门宗主,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更多的人,不要留念于过往的遗憾,清筠,修仙界,三界,六界众生,天下清明都在等你呢,师兄......”
手臂间的疼痛渐渐消减,悠悠眨了眨眼,看到慕天昭的身影逐渐消失。
她脸上露出喜色,却没注意到,对方消失的刹那,周围骤然变化的景象。
浓黑的乌云,悄无声息地笼罩在悠悠头顶,在她龇牙咧嘴揉着手臂时,上方无数雷光汇成一条粗壮的惊雷,带着令人战栗的天威涌下,直朝孤坐在原地的女孩劈去。
一刹那,四周变得明亮。
陡然察觉到什么的悠悠,抬起头,只看到漫天闪烁的雷光,壮观到令人窒息,生不出一点反抗之心。
刺目雷光下,她的眼睛忽然被只手捂住。
悠悠虚弱得近乎透明的神魂,在天雷威慑下,意识变得模糊。
视线被遮挡后,仿佛有人从后面拥住她,一面极尽温柔地将她搂到怀里,一面附在她耳畔,嗓音结了冰般寒冷。
“我要杀了你。”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后,天地化作一片虚无。
*
“君上!”
原本被喝令在房外等候,听到动静的萧善木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明暗不定。
立在床边,一袭白衣的身影摇摇欲坠,他面色雪白,唇间溢出大口鲜血,眉眼阴沉得有些可怕。
“君上......”
“我无恙,”顾赦拭去嘴角鲜血。
室内气氛因他神色变得压抑凝重,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片死寂中,顾赦垂着眼,接过萧善木递来的锦帕,将长指沾染的血迹拭了个干净,最后才看向榻上的女孩。
“把她给本君扔出去。”
悠悠长睫微颤,刚睁眼便听到这句。
“......?”
她神魂尚未归位,意识浑噩,等彻底清醒时,已经被人“咚”地扔进地牢里。
那人下手留了点情义,至少她落下的地方垫有草垛,没有直接摔在坚硬的地上,饶是如此,悠悠也头晕眼花了许久。
她扶额定了定神,回忆之前在心魔劫中,末了隐约有雷光还有谁在说话似的。
“师兄走后,发生了何事?”
系统沉默一瞬。
“什么都没有。”
他道:“你受心魔劫影响,产生了点幻觉罢了,听到的声音或许是我告诉你该走了。”
悠悠讶然,揉了揉额角。
那声音在雷声笼罩中十分模糊,她实在分不清是谁,虚弱的神魂经此一番折腾,也变得疲倦无比。
她强打起精神:“师兄如何了?”
系统嗓音带着喜悦:“渡劫成功了!”
悠悠松口气,紧绷的心弦放松后,才感觉不仅神魂充满倦意,全身也疼得厉害。
她看了眼左手,掌心的梦魇纹已经消失了,悠悠顺势躺在草垛上,揉了揉酸疼的手臂,揉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撩起袖子瞅了眼。
“......”
这疑似咬痕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系统:“放心吧,你神魂是受了点伤,但不至于化作魂印,过不了几日就自动消失了。”
悠悠长叹口气,垂下手闭了闭眼,本想入睡,脑海中却回响起顾赦那句把她扔出去的命令。
她神魂离体前在地牢里,醒来时却在卧榻上。
悠悠忍不住想:是师弟抱她去卧房休息的吗,既如此,为何又要把她丢出来,难道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悠悠躺在乱糟糟的草垛上,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铁链摩擦声。
铁牢的房门打开了。
悠悠眯着惺忪睡眼,对上萧善木垂落的目光。
“公子病了,”他道。
“现在很不好。”
悠悠豁然坐起来,睡意全无。
外界天已经完全黑了,被一望无际的夜幕笼罩,萧善木替悠悠推开门,随后持剑守在了门口。
转角黑暗处,抱臂倚墙的君夜尘,侧过脸,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不该让人去打扰他,这种时候需要静养。”
萧善木不置可否:“或许吧。”
“不过,”他回头朝室内望了眼,“也许就是沉寂太久了,也说不一定。”
*
顾赦头疼欲裂,识海里,充斥密密麻麻的声音与形形色色的身影。
自三年前他醒来后,便时不时听到众生苦念。
“为何人要活着......”
“我病了,病痛缠身,不如死了......”
“原来我也会老,魔修为何不能像仙修一样,只有短短岁月,真不公平!”
“我快陨落了,可我想活,谁来救救我......”
在这世间,有人苦生老病死,有人苦爱别离,有人苦怨憎求不得,有人苦五阴炽盛......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八苦,将顾赦层层围住。
仿佛他天生该代苍生受过般,只要世间有人感受到痛楚,这抹苦痛便会涌入他的识海,清晰地烙在记忆深处,与他融为一体,犹如他亲身经历,以至于,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
众生的苦念,宛如悬在顾赦头顶的警钟,只有他稍作松懈,便会被铺天盖地的怨念围剿。
明众生苦,解苍生怨,为灵魔界这片落寞已久的辽阔土地带来新的辉煌,背负无数魔族先辈的夙愿重振上古魔威,仿佛是他唯一解脱的方式。
三年来,顾赦不曾有过一日安眠,闭上眼,便被苍生苦念包围了。
他只能昼夜不歇地盘算、筹谋,将灵魔界曾经断层的历史,一点点挖掘出来,在一片混沌中找到出路。
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夜这般,识海一片混乱,到处是充满怨念的陌生声音了。
识海里太多嘈杂的声音,顾赦自身意识不得不在无边苦海沉浮,几乎快被淹没。换作往日,他此刻多半已神志不清,变成了六亲不认的疯子。
但今日,天雷击在神魂上的真切痛感,倒让他保持着一丝理智。
可这份理智并不让人愉快。
他难以遏制地想到心魔劫内所见场景。
一袭红衣的女孩,红着眼眶,双手紧紧抱着她的师兄,任由对方咬她,竟也一声不吭,眉宇间流露出的温情,让他只想撕碎这个‘他疼她也疼,郎情妾意’的画面。
顾赦往常只尝过旁人的怨憎,从来是心静如水,头一次,自己内心被阴霾笼罩。
无处排解的愤懑,让顾赦本该被掩埋的意识,一次次破土而出,仿佛不得到解决,天王老子的八苦来了,都得在旁等着。
浑浑噩噩间,顾赦感觉到一抹冰凉落在眉间,轻轻划过。
待意识到不是错觉,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眉眼如画的瑰丽容貌,女孩发丝还有些凌乱,斜插着几根枯草。
“......”
他扣住纤瘦皓腕,用尽力气狠狠甩开。
“别碰本君。”
悠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原本看顾赦躺在榻间,一脸陷入梦魇的痛苦样子,眉头紧锁,她想着帮他舒展眉头,指尖刚在俊眉摸了摸,手腕就被捉住了。
顾赦半睁开黑眸,没等她惊喜,就被他丢开了手。
再苍白的脸色,也妨碍不了他凶神恶煞。
看着手腕留下的浅红指印,悠悠心情复杂。
一是感到震惊。
她没想到之前还好好的师弟,对她的态度一下三百六十度大反转,仿佛给她贴上了不可饶恕的标签。
二是感到有些好笑,因为青年方才铆足全力使出的劲,跟给她挠痒痒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哪受伤了,反正显而易见,他此刻处在极度虚弱中,还想试图凶吓她。
悠悠微挑了下眉,视线落在顾赦重新阖上的眼眸。
顾赦闭上眼,在识海一片嗡嗡嗡的嘈杂怨念中,试图找到一片净地,平复今日格外浮躁的心境。
但没等他寻到,眉心再次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带着微末痒意。
顾赦长睫微颤。
提前预判的悠悠,及时缩回手,却低估了顾赦速度,还是被捉住了细腕。
幽然灯火下,他眼底浮现出愠怒,拇指摩挲着她的腕骨,想要碾碎般,收紧了颀长苍白的五指。
“本君再说一遍,滚——”
手又被丢开了。
悠悠眨了眨眼,看到原本平躺着的顾赦,改成侧卧,将宽阔的后背对着她。
他穿着妥帖的银白里衣,即使躺在榻上许久,也难在衣上找到半点皱褶,勾勒着暗金绣案的墨底腰封,一丝不苟地束着腰身,就像时刻绷紧着神经。
看着将背影甩给她的青年,悠悠莫名发笑。
虽不知顾赦在恼怒什么,不过比起之前,犹如隔了层厚重面具与她讲话,令她完全捉摸不透,眼前的师弟,至少能让她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情绪。
虽然三番五次被推开,她也有些怒了。
悠悠微眯了眯眼,安静了片刻,悄无声息地凑去脸。
顾赦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这些年他身为魔君,不管底下那群人有多大的狼子野心,至少明面上,无人敢明目张胆忤逆他。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了。
意识到面对路杳,自己过于激烈的情绪,顾赦调整吐息,缓缓将心境归于死水般的沉寂。
识海里四面八方涌来的苍生苦念,虽难熬,他却已经习惯了。
无论塞给他那些人多痛苦的记忆,他都担得起,只要撑到这些怨念喧嚣消失便可。
没多久,顾赦识海中的这些声音确实消失了,如潮水般退去。
只不过,不是主动散去的。
因为一抹悠悠的低声细语,在那刹那,取代了它们所有的喧嚣,以王者之姿占据了顾赦识海每个角落,成为他深深铭记的东西。
灯火昏黄,床边垂帘泛起涟漪,暗香随风涌动。
一缕柔软的乌发,擦过顾赦脸侧。
女孩贴近,轻轻浅浅的呼吸掠过他耳畔,顾赦长睫忍不住颤了下,就在他微微睁开眼时,耳边传来一声清越的:“我就不滚,”
她道:“有本事你跳起来,咬我呀!”
顾赦:......
他要杀了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