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强作欢颜有谁知
翌rì。晨起,屋外竟是下起了雨,宛若倾盆。
赵小翟看着窗外,风雨交加,蓦得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似乎就如同在那风雨飘摇中摇摇yù坠的叶片罢了。那片叶此刻正在风中盘旋,怒舞,就如同在用着自己最后一丝的生命去对抗着这自然伟力,希冀可以冲破命运的牢笼一般。
然而,怒吼的风,肆虐的雨,无情地将仍旧在不屈挣扎的叶片狠狠地、狠狠地打落在地面。叶片颓然,无措地被砸下,随即瘫死。
少年怔然地注视着这一幕,此刻的心中早已卷起惊涛骇浪。他走到屋檐下,不时有风雨拍打在他的脸上,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凝视着在水洼中已然不能再多动弹的叶片,沉吟不语。似乎在为之默哀,又似乎在感同身受。
呼啸,雨暴戾。赵小翟蹲在屋檐下,风雨在他身周咆哮,仿佛在告诫着他要遵循伟力,要屈服于现实。他忽地感到,俗世寂寥,人生无奈,但他又偏偏无法去摆脱,无法去抗拒着自己的命运。
水洼里,模模糊糊倒映着一个少年苍白的脸颊,以及额头上惨不忍睹的伤痕。赵小翟看到了,水洼中的叶片此时还不忘告诉着自己,他们是那般的相似。
少年苦笑,命运枷锁究竟要将自己禁锢多久?也或许,是这匆忙一生。
风雨依旧肆意地怒袭,漠视着屋檐下无言的少年。就如同冰冷的苍穹漠然扫视了孤苦的少年,也或许天地本就不仁,万物本就为刍狗。
对于天地,少年的孤苦不过是蝼蚁的苦楚,却永远不会是天的孤苦,地的悲恸。
也不知这雨究竟是下了多久,也不知这风究竟是吼了多久。待得风停雨止之时,已然是过了午后。赵小翟早已回了屋中,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之上,当雨后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shè进来,他缓缓转过头,阳光打在他的脸颊,俊秀苍白的脸上,那伤口却是触目惊心。
赵小翟徐徐走出房间,那叶片仍旧身处水洼处,已然失去了挣扎,就仿佛终于是在这自然伟力之下,低下了自己高傲的脑袋,低下了自己追寻尊严的身段。
这,是不是就是现在的自己?也或许,这一直都是自己,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自己。
赵小翟脑中倏忽闪过这样的念头。这样的念头虽说只是刹那间产生,但是却迅疾如狂风暴雨般漫上心头,肆虐于心间,带着无穷的恐惧吞噬着他自己。
他忽然摇摇晃晃,站不住身形,似乎要一头扎到水洼中,在努力站定之后,低头看到的却是似乎也在嘲笑着他的那一片树叶。屈服于命运的叶片,带着耻笑注视少年,似乎在耻笑与少年一般天真呆傻的昔rì自己。
明明已经雨停,怎么感觉仍旧在狂风呼啸中?怎么感觉仍旧伫立在暴雨倾盆中?怎么感觉仍旧在肆虐一切的风暴中颓然?
赵小翟环抱住自己,然而心底彻骨的寒冷始终将他包围吞没……
雨后,碧空澄澈。各处的庭院此刻逐渐多了许多人在打扫着杂乱的院落。
赵小翟自房中走出,此刻他神情已然恢复平静,踩踏在院落中,庭院里仍然在打扫的几位与自己年龄一般无二的少年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一样,兀自清扫庭院里的落叶。
见到这些少年,赵小翟微微对着他们笑道:“多谢。”
孰料那些少年竟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赵小翟不由一怔,随即恍然,他们并非没有听到,只不过是不愿去理会自己罢了。抑或是,不屑于理会。
他摇头苦笑,心知他们盖因自己毫无天赋,却能机缘巧合成为凛煋阁长老座下弟子。而他们千辛万苦而不可得,心中又怎会没有些许不甘?
一念及此,赵小翟长呼口气,却已经没有再过多去想。那些少年此刻更是漠视于赵小翟,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人。
凛煋阁实力为尊,此番做法在他们眼里更是没有任何问题。也或许,在他们眼里,赵小翟道行之低,就算是他们这样的俗家弟子也是看不上眼。是以,他们的漠视除了心中不甘愿之外,也包含着对于他的不屑。
赵小翟淡然地走过几位少年身边,缓缓便离开了庭院。
他盲目徘徊,不由渐渐离了凛煋阁宅院,走到了偏院的竹林。此时的竹林经过风雨洗礼,多了几分清新飘然。阳光倾泻而下,照shè在林中,倒是好一番飘飘乎若仙境。而参差不齐的竹林里的怪石,仍旧静静地躺卧着。赵小翟微微一笑,跑到怪石处,倚靠怪石。逐渐他倒是忘记了昨rì与今rì的诸多不快,缓缓困意上涌,竟然就此睡去。
“小翟,小翟,赵小翟……”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赵小翟霍地睁开双眼,随即便是看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双眼。
昔年魔教掳掠孩童以为人祭,希冀祈求邪神庇佑,而为正道众人所救下的两人此刻恰恰正是林间相互凝视的少年。赵小翟与萧轩祁。当年六七岁之时为九鼎门门主以及七贤王安辰所救,后被安置于凛煋阁宅院。两人初时不怎么熟稔,但毕竟同入凛煋阁之时被分在同一院落,而六七岁的孩子本就极易熟络,何况两人更是同历了生死。
赵小翟仍旧记得当年初来祈虞山,两个孩童初次离家久远,都是一般的恐惧害怕,两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却是无法入眠,是以他二人就畅聊开来,夜晚里,便有两个少年谈论着各种的生活。待得翌rì清晨,他们才现自己也不知何时竟是入眠睡去。
随后两人分别被张逸沨、韩柘丞收为座下弟子,虽然境遇迥异,但是两人倒是时常会来往,对于彼此更是知己。
赵小翟所看的正是萧轩祁。此时的萧轩祁一袭青衣,目若悬珠,炯然有神,鼻梁挺拔,姿态中带了几分洒脱,望之显得从容闲逸,偏偏他嘴角轻轻扬起,又带了几分轻狂。
萧轩祁打量起此刻仍旧迷糊未醒的少年,忽地看到赵小翟脸上之伤痕,原本一脸笑意顷刻间化为了怒意。萧轩祁还未待赵小翟说话,便冷然道:“你额头上的伤痕,何人所为?”
赵小翟一怔,随即明晰其意,做不在意之状,道:“那不过是我昨rì在林中磕撞在树时所致,你莫要担心。”
萧轩祁一声冷哼,道:“你道我真的如此无知么?这样的伤口显然不是轻易的磕撞在大树便可以解释的。莫非是你那不成气候的师父?”
听到这话,赵小翟脸sè一沉,道:“轩祁,师父待我之不薄,你又岂会不知?你说他有可能待我这般么?”
“那么,听你话语,这伤口果真是人为所致的。”萧轩祁双目炯炯说道。
在萧轩祁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赵小翟缓缓点头,终是承认了这一点。随即不得不将自己在柴房的经历说与萧轩祁听。
似乎是不愿让他多想,赵小翟又笑道:“我本就无事可做,也不能为凛煋阁做什么,砍砍柴是我少有的能为凛煋阁出一份力的事情了。”
谁知这一说,本就不悦的萧轩祁脸sè一下yīn沉,只听他沉声道:“莫非他们这样欺辱于你,你还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
赵小翟缓缓摇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萧轩祁又道:“十年前我第一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身处富贾之家,想来也极少做这些劳事。岂料世殊事异,你竟要干起如此粗活。”
“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我甚至都没有多少的记忆。”赵小翟淡淡道,“而今我也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萧轩祁带有几分怒意,说道:“凛煋阁以实力为尊,你难道希望就这样被人一直欺压着?何况你不过是与那上清篇无缘罢了,怎能轻言判断你自己就无法修习?你为何不尝试寻找开辟出自己的道路?”
赵小翟苦笑道:“我本就天赋普通,自己也无坚忍不拔的意志去修炼道途。人生孤苦短小,我不过是希望自己可以平平淡淡度过罢了。”
听到这话,萧轩祁一怔,心中不由为其感到苦楚,随即又道:“你何时这般消极?你怎地就这样折腰跪伏?”
已然习惯于他人漠视与轻视的少年长叹一声,道:“人,终究还是要屈服于现实,难道不是吗?”言语里的凄凉,言语里的悲哀,言语里的无奈,又有谁能知晓?
萧轩祁怔住了,他这才明白少年的苦楚。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少年。
然后,赵小翟笑了,无奈地笑了。再然后,他说道:“其实我不过是看清了现实而已。”
一席话,让得从前的玩伴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萧轩祁说道:“那你便是任由着他们这样欺辱你?”
赵小翟缓缓摇头,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今rì之苦楚,不过是我迈向未来的食粮。”
萧轩祁长叹一声,终是没有再说些什么。他深深注视着赵小翟,随即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这般的觉悟,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了。而我们的大仇,你就交给我罢!终有一rì我会为我们报仇雪恨的!”说罢,他没有再多言,转身,随即便是离开了。
阳光温煦,雨后的竹林,好一番景象,却始终掩盖不了少年此刻眼神里的无奈孤寂与悲恸,萧轩祁的话语就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戳伤了少年的内心。
“为何孤身一人在这里愁苦满面,泫然yù泣?”忽地一个声音从林中传来,赵小翟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身后赫然站着一人。此人一袭黄衣,双眉如剑,目若朗星,正柔和地微笑着注视自己。不是黄靖腾还能有谁?
“师哥!”
“除了我还能有谁?”黄靖腾微笑道。说罢,黄靖腾瞥了眼不远处的怪石,徐徐走过去,蹲坐其上。
黄靖腾又道:“方才瞧你与萧轩祁在一起,我便没有过来叨扰。”
少年带着几分黯然,缓缓说道:“不过是闲聊罢了。”
黄靖腾点点头,心知少年此刻心中悲苦,遂环顾着竹林,转移开话题说道:“我记得从前你倒少有会跑到这别院的竹林,如今怎么会有了这样的习惯?”
赵小翟随即一笑,淡淡道:“身处竹林里,会让我格外地平静。无论是悲伤、愤怒,还是悔恨、遗憾,在这里都会慢慢被磨平,在这里都会被一种叫做平和的情感所取代。这岂不是很好?”神sè平静,与之先前倒是完全迥异。
黄靖腾瞥了眼林间绿竹,带着几分困惑几分不解说道:“我就仅仅不到半年没有见到你,你怎地就变得如此脱?”
赵小翟摇头道:“这并非是脱,而是无奈地接受现实。就如同当rì我无法修习上清篇一般,我所能够做到的也只不过是接受。然,我虽不能踏上修习一途,但我还有许多种活法,或许在山下的某处地方我可以找寻到我的意义、我的价值。”
有时候,生活会给你开许多玩笑,或许也曾悲伤、也曾悔恨、也曾遗憾、也曾愤怒,但是你可曾知道,生活关闭一扇门,也是打开另一扇门的开始?
也或许,你所寻求的价值,就在你蓦然回的一瞬,才意识到它从未走远,就停留在那灯火阑珊的地方。
黄靖腾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了他四五岁的少年,第一次现这个少年眼神里那一抹被忽略的成熟。只听黄靖腾道:“这短短一年,你的心xìng倒也是不同那一年前孩童般的心态了。”
赵小翟缓缓点头,视线投向远处的天空。湛蓝的天空中,偶尔飘过一丝似飘带般的云朵。
“我过会便下山去了,”黄靖腾望着碧空,淡淡道,“待到我将此间的事情完成以后,我便带你下山罢。”
听到此话,赵小翟微微一笑,行礼道:“到时候就多谢师兄了。”
“你莫要如此客气,倒让人觉得我们太过是生疏。”黄靖腾摆摆手,笑道。说罢,他又低头看了看rì影,淡淡道:“时间也该是到了,我先就此别过,待得我回到凛煋阁,必然会履行诺言。”说罢,黄靖腾一个跨步,大步离开了竹林,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赵小翟的视野里。
又过了片刻,有一道光影自祈虞山山上飘然远去。赵小翟喃喃道:“师兄该是下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