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望呀望
“小枝,走了。”梁廷冲周枝喊道。
周枝下意识应声,视线敛回,从秦征身上移开,然后起身离开。
仿佛刚才那段维持几秒的短暂停顿,只是出于对随处可见景物的淡淡一瞥。
回到家,周枝静坐在炕上一边取暖一边研磨准备写对联。
梁廷在旁边喝茶监工,时不时提几句中肯的评价,“你这字出师了,有几分我当年的神韵。”
周枝没看过梁廷的书法大作,听到他语气里夹杂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特有的傲娇,忍不住揶揄:“就吹牛吧,我可看过你写的教案,马马虎虎罢了。”
梁廷眯眼笑了笑,目光颇为欣慰,“总算有点精气神儿了,昨天回来就感觉你像冻花似的蔫巴巴,生活上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人,任何一点情绪变化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原本在来的车上,周枝酝酿着满腹疑问打算到平成镇后找梁廷好好问问当年的事情,可每当看到他这张亲切和蔼的脸时,潮水般的退意上涌,憋在心口的声音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现在问了,就等于明确告知她已经知道他和江灵的关系,以周枝对自己舅舅的了解,他很难再像现在这样心无旁骛地对待她。
说不定还会误以为知道真相后,她会因为那件事不愿意再认他这个舅舅。
他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稳的生活,周枝不想因为自己毁于一旦,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努力将一切维持在和以往一样的状态,于是随便编了件工作上的烦心事,草草将话题掩了过去。
梁廷并没有怀疑,顺着话题和她继续聊了下去。
终于晾完最后一张红纸,周枝将写好的对联卷成卷放进竹篓背在背上,她带着白色遮耳毛绒帽,做好保暖措施,按照梁廷画的路线图,挨家挨户送对联。
村子里大部分住的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周枝每年都来送对联,他们自然印象深刻,偶尔有面生的脸孔,在知晓周枝的来意后,倒也算了和颜悦色。
一一标记完图线上的地点,周枝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漏了一家没送。
这一家人住的位置不在群居中心,而是绕过山腰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也难怪她差点看漏了。
傍晚四点,鹅毛般的大雪在山林纷飞,周枝缩了下脖子,将脸藏进衣领里。
被雪雾模糊的有限视野里,隐隐可见远处屋脊的轮廓。
周枝加快脚步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人烟稀少多植被覆盖的缘故,山里的冬天比外面冷得多,她拢共才走了几十分钟,脚底已经被寒气冻得又僵又木。
刚走出几步,她看见雪地里微微拱起一块,似乎躺了个人。
小姑娘气息微弱,一身单薄的衣服被雪水打湿瑟瑟发抖,周枝伸手将她掰正,这才发现她的身体热地滚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在严寒霜冻下才会出现的不正常的红色。
周枝顾不上冷,立刻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在小女孩身上,又将帽子取下,拍干净她身上的雪,戴在那张冻地发紫的脸上。
她身体不冰反热,冻晕的时间明显不短,如果还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很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
周枝将小姑娘背在背上,虽然有所预料,但落在身后的重量远比她想象中轻太多,似乎只剩一具皮囊包裹的骨架。
贴在背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周枝不敢耽误,一路跑到了镇上的卫生所。
吴亦声正在收拾东西,他刚送走一波来看病的村民,见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估摸着这种极端天气应该没人会来。
结果东西才收拾到一半,就看见周枝神色匆匆地跑进来,背上还背了个人。
“怎么回事?”他立刻把人抱到床上,检查了一遍基础生理活动。
周枝脸颊发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身体微微发颤,迅速跟他说明情况。
吴亦声面色凝重,一旁的医护人员正在做急救处理,情况危急,他快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秦医生,有突发紧急情况,冻伤,身体局部出现冷冻霜,伴不明显休克,我一个人搞不定,请你马上过来一趟。”
卫生所条件简陋,比不上医院设备先进,加上又是年关,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几个护士跟着吴亦声进了手术室,外面顿时空无一人。
将人交给医生,周枝悬着的心才松了大半,她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平复呼吸,身体后知后觉感受到到一阵刺骨的冷意,正瑟缩着肩膀,想弯腰去捡混乱间从小女孩身上掉下的衣服。
然而她刚低头,一道凛冽的身影带着令人颤抖的寒意走近,甚至落下几片雪花。
秦征弯腰把她的衣服捡起来,地上一片融化了雪水的黑色脚印覆盖在上面,他没犹豫,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往她身上轻轻一扔。
没等周枝反应过来,他已经推门走进了手术室。
和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沉声说了句:“脏了,穿我的。”
门又一次合上,寂静的大厅只剩下簌簌擦过窗户的落雪声。
不知道为什么,周枝突然觉得如释重负,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秦征的衣服很大,套上她身上虽然不伦不类,却格外温暖,仿佛隔开了一切冻人沁骨的腊月风雪。
等了不知道多久,外面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周枝搓了下冰冷的双手,下意识将手揣进口袋,冷不丁摸到一个硬邦邦的盒子。
四下无人,她偷偷将盒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角,低头看了看,目光蓦地一怔。
铁盒子虽然已经被磨平了外观上的花纹,但从轮廓和形状依稀可以辨认出这是当年秦征从她那里拿走的东西。
她有收纳东西的习惯,喜欢把同类东西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地方,那段时间周枝上课精神不太好,于是随手拿了个小铁盒装几颗提神醒脑的薄荷糖携带在身上。
那时两人还在热恋期,周枝担心秦征有同样的困扰,于是给他也准备了一份,为表情侣之间幼稚又必要的仪式感,她在盒子内盖里侧,用马克笔标了字母Z做记号。
周枝眨了眨眼睛,缓缓打开手里的盒子,目光扫过盒盖上方,一个墨水印浓厚地像刚写上去一样的字母。
——Z。
笔迹下深浅不一的笔墨,印记互相覆盖,淡去浓来,仿佛被人刻意描摹过无数遍。
雪粒子从窗缝飘进来,糅合着刺骨的风,吹地周枝眼睛发疼,融化的雪水贴着她的面颊,缓慢淌着。
她盯着那个地方,手指轻轻触碰上去,仿佛无端透出点温度传递到她的指尖,烫地她心口一缩,说不出来的酸涩。
连一个破旧不堪的铁盒子都随身带着身上,一遍遍耐心地给褪去痕迹的字母重新染上笔墨。
这样的行为代表什么,周枝不会不懂。
就像这道一次次被时间淡化又被他重新填染色彩的痕迹。
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但他对她的心思从未止息。
印记淡了,他就再画上去,让一切维持在她记忆中的模样。
被拒绝了也没关系,他对她不知疲倦也从不放弃。
周枝迎风静坐,眼眶、鼻尖到处通红一片,她的视野被雪花晕开,变得朦胧不清。
等治疗结束,一行人推着病床走出来的时候,周枝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模样。
吴亦声走过来,挑了挑眉示意她安心,却在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时,莫名笑了下,“没有生命危险,已经做好了复温,在这边恒温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谢谢。”
“我可什么都没做。”他偏头用余光往后扫,意有所指,“全是秦医生一手负责的,别谢错了人。”
秦征最后一个走出来,身上仍是那件单薄的羊绒毛衣。倒显得穿上他衣服的自己,非常不厚道。
碰上他漆黑的眼神,周枝抬手准备拉拉链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秦征直接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背风区有暖气的地方。
热腾腾的暖气袭来,驱散了一身冷意,却化不开他看向她时眼底不带情绪的冰冷。
秦征一开口,凛冽的气息落下,空气中的潮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隐约有几分指责的味道,“你挺能耐,见了风也不知道躲,还巴巴往上撞,嫌自己身体太好?”
语气又凶又冷,却让人心软地不像话。
刚忍下去的湿意再度逼上开,周枝低下头,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情绪。
秦征只当她委屈上了,刚落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语气放轻了些许,像一种无奈的妥协,“周枝,爱惜自己一点。”
听到这句话,周枝身体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像被人猛力一弹,剧烈摇摆的幅度似乎随时都会断掉。
没得到回复,秦征也毫无异色。
“行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条围巾,系在周枝脖子上,“这会儿雪下小了,我送你回去。”
柜台的位置狭小,秦征绕路走出去时,手臂不经意撞了下周枝的胳膊,她抿紧唇,立刻收回胳膊,遣出一声闷哼。
秦征立刻上前解开她套在外面的衣服,袖子褪下一边,发现她手臂处的衣料湿了大半,和红色毛衣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刚才他急着救人走的匆忙,并没有发现她的胳膊受了伤。
这下仔细打量一番,见她一身泥泞水渍的狼狈模样,来的路上似乎摔了不少跟头,却闷到现在一声不吭。
如果不是刚才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这会八成还捂着伤口装作若无其事跟他走在路上。
想到这一点,秦征莫名觉得窝火,她好像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当回事,疼了忍着,哭了憋着,在外人面前又端着那副乖乖软软的平静模样。
明明恨她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恨地牙痒痒,但他偏偏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是他的死穴,她受伤了,他只会跟着一起疼。
秦征眼底漆黑,似冰刀落下,没给周枝反应的机会,直接拦腰将人托抱在面前的玻璃柜上。
身体骤然腾空,失去了地面的安全感,周枝下意识抱住他的脑袋作为支撑。
“身体倒是比嘴诚实。”
用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说完这句话,秦征抬起她受伤的那只手固定在架子上,只听撕拉一声,宽大的毛衣袖口被他用力撕开,露出半截血迹斑斑的手臂。
周枝知道秦征生气了,她对感知他的情绪一向敏锐,张了张嘴打算说点什么,但秦征始终没再正视过她一眼。
替她处理伤口期间,秦征一语不发,眉眼的戾气却越来越重,像是竭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周枝垂下眼,叹息般的声音轻如羽毛,“对不起。”
她又在毫无理由地认错。
试图用这种只有语气到位的话来搪塞他。
秦征依旧不肯抬头,用镊子夹着引针,似乎想让周枝记住这份疼痛,铭记这次教训,他刻意用了点力,第一针缝下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身体都在发抖。
“疼?”他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听地她心尖发麻,“屡教不改,你也该长点教训。”
话是这么说,但第二针的力道明显轻了大半。
直到伤口完全缝好,秦征站起身,替她把衣服重新拢好,围巾戴地严严实实,将人怎么抱上去的又怎么抱下来,动作细致温和,脸却阴沉沉地有些吓人。
“谢谢你。”周枝摸出钱包,正要打开,不知道哪个举动触怒了面前的男人,秦征直接按住她另一只手,将人抵在身后的玻璃柜上。
温热的气息逼近,是比当年更具侵略性的力量压制,让她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周枝被放大的黑色眼眸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她有一瞬的僵滞,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身体一点准备都没有,浑身上下紧张地绷紧,如同一只被拉扯到极致的弹簧。
她一如既往的青涩稚嫩,秦征只是稍微打破安全距离的界限,唇擦过她的耳际,一瞬又移开,周枝却起了一身颤栗的鸡皮疙瘩。
紧接着,周枝感觉到按在肩上的手脱力松开,沿着锁骨一路往下,停在左胸口的位置。
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秦征的手指贴着衣服轻轻点了两下。
像在试探某种节奏的响应。
噗通,噗通。
周枝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用力攥紧拳头,用理智对抗本能,直到视野被层叠的飘雪堆积成白茫茫一片。
他俯身贴在她耳畔,手指仍定在那儿,犹如实质的冲击感:
“这里欠我的,你拿什么还?”
作者有话说:
太卡了,现在才写完,对不起各位等更新的dad们。我一定努力改掉卡文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