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望呀望
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周枝懵了一瞬,但只是一秒又缓过神,和秦征压着满身的戾意不同,她脸上没什么起伏的表情,黑漆漆的眼睫抬起,照映着斜上方刺眼的灯芒。
周枝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当初年纪小,遇到一点点超出能力范围外的事就束手无策,感觉天似乎都要塌了,但这么多年,她都一个人熬过来了,也慢慢弄懂了自己的情绪,如今回首看去,那些年幼无知的所谓崩溃其实算不了什么,顶多只是成长路上杯水车薪的坎坷罢了。
在国外那几年,虽然累又孤独,但唯一一点好,就是她学会了如何顶着压力和崩溃的情绪宽慰自己。
一个人待久了,总会找到治愈自己的办法。
世上那么多人在不同阶段被同一个难坎困住,不管过不过得去,时间依旧在流逝,本质上,只是一段累计结果的必经过程。或好或坏,对旁观者来说都是无法感同身受且无关紧要的。
可以要求理解,但没必要过度共情。
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没什么好藏着掩着见不得人了,周枝坦然地看着秦征,语速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很早。”
语气平静地像转述一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琐事,没有半点不知应对的惊慌。
那是一种极其释然的平静,仿佛被搓磨过千万次后的麻木,再度面对,已经掀不起任何情绪。静到让人心疼。
对上她毫无波动的眼眸,秦征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个对穿,细密的疼痛从胸口漫至全身,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沁透每一根支撑他站立的骨头。
前一秒的愤怒和生气此刻尽数化作了心疼和懊悔。
他突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每问一个问题,无疑是让她重新撕开一次结痂的伤疤,然后暴露于人前如濒死的野兽独自舔舐一遍又一遍。
他完全不敢想。
一点也不愿意去深入地思考,她到底独自经历过多少次绝望和煎熬,才能维持此刻表现在他面前近乎木然的平静。
秦征说不出话,声音哑地听不清,透着一股颓淡,“你…”
周枝松开手,声音低了低,截住他的欲言又止,“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有这种病,小时候不太懂以为是自己太矫情不懂事,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高中的时候控制不住情绪爆发过一次,去看过几次医生慢慢又恢复在可控范围内。”
“也许是假象维持了太久,我以为我好了。”周枝说这话时嗓音依旧清淡,像一片正在下坠的落叶。
秦征哑然,喉结滚了滚,干涩地酸痛。
“但是——”她停了片刻,无声中带过所有难以开口的过程,垂眸盯着地板,声音沉稳,“刚开始其实挺难熬的,但熬过去就什么都适应了。”
“我现在挺好,也很喜欢这种生活。”周枝抿了抿唇,抬头冲秦征露出一抹微笑,“所以你能不能别靠我太近了。”
她明明在笑,说出来的话却格外伤人。
秦征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所有的计划和冷漠,似乎都在那一秒被人拆卸掉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无法答应她的要求,做不到把她当作普通朋友一辈子保持不前不后的距离,但他的靠近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打破平静的伤害。
秦征少有这样难以决断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要放弃周枝。所以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后悔。
在分手后的那个暑假,他后来找过她,学校、家里、任何两人曾经去过的地方,他都试图寻找过周枝的身影。
但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这座城市,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后来开学,从陈教授口中得知她出国航班的信息,秦征到机场隔着人群远远看过她一眼。
那是周枝出国前他们在北江的最后一面,虽然是单向的,但秦征很满足。
送周枝离开那天,他站在候机室目送她安检走入登机通道。
从北江飞德国柏林的航班需要9.5个小时,他在候机室坐了一夜,从夜幕降临到晨光熹微,什么也没做,看着中央屏幕上航班信息来来去去。
见证着无数人来人往的离别与重逢,一直等到周枝坐的那趟航班成功落地才离开。
某种意义上,她离开了多久,他就等了多久。
他的青春和光阴,统统留给了她。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秦征没有理由放弃。
但她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却是让他离她远一点。
没门,他从不为做不到的事承诺。
第二天早上,持续了一夜的风雪将地面裹上一层绵延千里的银装。
雪停了,整座小镇焕然一新。
虽然名义上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但加班却是常事,有时候徐承礼捅了篓子,她还得半夜从梦中醒来替他收拾残局,长此以往,休息时间得不到保障,周枝格外珍惜休息的时间,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她会一觉睡到自然醒。
昨晚和秦征说破那件事后,也算彻底了了一件心事,没有记挂的事影响心绪,自然一夜好眠。
周枝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她坐在床头围观对面的小孩打雪仗,看了一会才姗姗走出房间。
楼下梁廷正在收拾东西,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周枝扫了一圈没看见秦征的身影,刚想开口问他去哪儿了,梁廷眼风掠过来,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一步答道:“小秦七点就走了,说卫生所那小姑娘情况不太好,赶着去照料了。”
周枝点点头,想起昨晚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心不由得一揪。
关于小女孩的大致情况,梁廷已经详细说明过。
小女孩叫董妙,年前几个月和父亲董成鹏一起搬到平成镇,董成鹏人懒切脾气火爆又没什么出息,一家三口靠董妙的母亲勉强维持生计。
这种吃软饭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太久,在董成鹏的老婆和男人跑了以后,他和董妙在城里举步维艰,于是退而求其次回到老家过活。
然而董成鹏的脾气变本加厉,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董妙身上,加上他文化水平低,又有点重男轻女的守旧思想,对董妙动辄打骂,村里人见小姑娘可怜又心疼,尝试对董成鹏做过几次思想工作,但都无疾而终。
梁廷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见小姑娘一身伤还得干活伺候坐享其成的董成鹏,义愤之下把董妙带回家养了几天,董成鹏就来闹说梁廷诱/拐他女儿,在家里撒泼打滚又是骂街又是砸东西,让梁廷要么赔钱要么还他女儿。
董妙是个极其懂事的小女孩,不想梁廷因为自己为难,乖乖跟董成鹏回了家,然后又是一顿毒打。
昨天被周枝碰到晕倒在雪地里,八成又是挨了董成鹏那个人渣爹的打,罚她跪在外面认错。
这回住进卫生所,董成鹏更是连看都没来看一眼,大有放任她自生自灭的架势。
梁廷不忍心,一大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给董妙送去,和村里的人商量好轮流照顾她。
周枝快速吃完早饭,也整理了些自己的东西,打算和梁廷一起去卫生所看董妙。
毕竟人是她送去的,董妙的经历总让周枝想到自己,她总想做点什么让小姑娘好受些。
周枝在房间整理东西的时候,余光瞥到立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衣服放进另一个袋子一起带了过去。
他们到卫生所的时候,外面站了不少当地村民,听说这件事后纷纷自发来照顾董妙,其中不乏对董成鹏的埋怨和对董妙的怜悯与同情。
耳边一句句似曾相似的对话让周枝无端想起以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听到最多的话和现在以董妙和董成鹏为中心的讨论别无二致,充斥着民众独有自成一体由愤怒和同情构成的力量。
这份凝聚力带来短暂希望曙光的同时,自以为会有人救自己于水火,但人的精力是分散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和烦恼,注意力停留地太过短暂,甚至不用刻意指引,转瞬又会被别的事由吸引离开,热度总有消退的一天,最终还是没人能真正帮她走出绝境。
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能交由自己试错。
隔着窗户,周枝看到睁开眼躺在床上目光空乏的董妙,她身边站满了人,每一个都应和着大体意思相近的话。
周枝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但从她平淡的表情可以看出,显然对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仿佛经历过许多次。
或许是她的面孔陌生,董妙的视线扫过来时,有短暂的停顿,怯生生的眸光带了点好奇。周枝陪梁廷进去后,一直安静坐在一边,时不时能感受到从病床移过来的视线。
董妙从醒来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言语里穿插着她被送到卫生所的来龙去脉,和面前这位把她从雪地一路背过来的姐姐。
在昨晚彻底昏迷过去之前,董妙依稀看到一个陌生的侧脸,凭借朦胧的记忆一一比对,似乎就是旁边一直默默看着她的人。
也许是救命关头最后的记忆太过深刻,董妙一见到周枝,心头莫名涌起一种亲切感,和熟悉的长辈带来的感觉不同,那是一种能激起倾诉欲的情绪。
因为她能明确感受到,她看她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梁廷在旁边说话,周枝则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放到病床边的矮桌上,是几本书和一些换洗的衣物,做完这些,她悄无声息地走出病房,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目光在空阔的大厅逡巡,似乎在找什么人。
来的路上听梁廷说起,义务医疗救援队不止在平成镇驻点,每隔几天也会去附近的小镇为当地村民义务看诊,经常连轴转忙地无法当天折返,有时候碰上环境恶劣的地方,会直接挑个干净的地方露营应付一晚,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跑下一个地点。
没看到熟悉的面孔,周枝拢袋子的手紧了紧,往入口处的医务人员休息室走去。
她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推开一角,里面只有吴亦声一个人。
他看到周枝的时候愣了一秒,旋即露出一个明了的笑,“找秦医生?他这会不在,要不进来等?”
周枝摇摇头,把东西放在吴亦声办公桌上,大有终于摔开烫手山芋后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她礼貌地向吴亦声道谢。
话刚说完,只看见吴亦声的视线略过她定定落在门口的方向,又意有所指地瞥了周枝一眼,笑吟吟道:“秦医生,有人找。”
说完又借口有事,走到门边冲秦征挑了挑眉,带着一脸闲散的笑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休息室内只有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缄口不言地对视,仿佛一种对峙。
秦征注意到桌上的东西,对周枝的来意心知肚明,她这是打算先斩后奏背着他把东西还了,半点关系也不想和他牵扯。
“既然来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秦征收回视线,反手关上门,从旁边的柜子取出几样类似棉棒纱布的东西。
他走到周枝跟前停下,低眸看着她的手臂,意有所指地拆了盒棉棒,“坐下,换药。”
周枝没动,他也不着急,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漆沉的眸光流转在她脸上,比谁更有耐心。
最后还是周枝架不住先坐下来了,拉开衣服拉链,将宽大的毛衣袖口往上挽起,露出一截莲藕般细嫩的小臂。
秦征拆开纱布,修长的五指圈住她的手腕,垫了层棉布在桌上,他状似不经意地牵回正题,语气介于商量和叙述之间,“我不会影响你。”
“什么?”周枝被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分走了注意力,下意识抬头问。
秦征抬眼迎上她困惑的视线,手上动作稍滞,一字一句认真道:“关于昨晚你提的要求,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晃,还要保持进退守矩的距离,我做不到。”
他头一回向她开诚布公自己的野心,眼神热烈,诚实到不掩目的的直白,每一字带着温度传入耳里,让人心尖滚烫,“拒绝或接受的选择权在你,但行动权在我,无关紧要的事暂且撇开不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周枝突然有种预感,眼皮压着情绪不可控地微微发抖。
静了一秒,他垂下眼睑,目光锁住她,毫无预兆地倾身吻上她的双唇。
短短一刻,拦截住周枝所有藏身的退路。
“我这样吻你,有感觉吗?”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对不起才写完,给大家跪地认错,肥不了,卡到这里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