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 长相思
独孤小白没有找到他的娘子白琥珀。
罗冰玉每日给独孤小白喂食“三花聚神丹”,并不遗余力地讲自己的内力真气输送给他,助他早日复原。
当罗冰玉的双掌抵住独孤小白的后背,凝神入定,汹涌澎湃的内力便源源不断地输入了独孤小白的体内,直至二人蒸汽氤氲,全身被雾气笼罩。罗冰玉的内力如此浑厚绵长,连独孤小白都不禁暗暗吃惊。
虽然罗冰玉拜入师门较晚,但她几年来工夫主要用在了修习“皆”字诀上,故而她的内功修为此时已是颇为深厚。
随着独孤小白日益好转,罗冰玉却日渐憔悴。独孤小白于心不忍,待她又来运功,便阻止她道:“冰玉,为师的不碍事了。你不要再将内力传给我,否则损耗了大量真元,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罗冰玉见自己的努力成效斐然,心中十分地高兴,道:“师父说的哪里话,我的道法是师父传授的,我的内力修为是师父教化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冰玉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敢不尽心竭力?”
独孤小白叹道:“我收你为徒,授你九字真言,又岂是图你报答?好比那为父为母的生儿育女,却终日想着儿女尽孝报恩,岂不是将亲情当作交易,与那沿街叫卖的商贩有何区别?咱们虽无血缘,却有情义。为师只要你每日都能开心快乐,为师便是死了,也是心满意足了。”
罗冰玉垂泪道:“不许师父再说死,冰玉害怕。徒儿希望师父也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徒儿幼时便亲眼见着父母离去,失亲之苦,冰玉刻骨铭心。泅龙河中,是疏桐哥哥救了我一命;来到白府,又是师父将我养大成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养育教导之恩,甚于生身父母。师父,冰玉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冰玉不许师父再说死!”
独孤小白不禁心痛如割,慢慢地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四苦。疏桐曾经问我怕不怕死,我回答他我不怕死,当生则生,当死则死,顺其自然而已。但有一样,却远比这生老病死更苦,为师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罗冰玉大为惊诧,道:“师父乃是神仙之体,六根清净,绝尘拔俗,却也有不能超脱之事。冰玉不解其中道理,还请师父明示!”
独孤小白长叹一声道:“冰玉啊冰玉,为师超脱不了的,便是那一个‘情’字。话又说回来,若是断了情,咱们又为何来这人世?你知道刺伤我的那三位姑娘是何许人么?”
罗冰玉想起那三个姑娘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后怕,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独孤小白接着连珠炮般地问道:“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这府中大门之上挂的匾额是‘白府’二字?为什么有一间名为‘琥珀轩’的屋子一直锁着,不许进人?”
罗冰玉一个都不知道,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独孤小白沉默片刻,强忍着悲痛,说起了一件不愿回首的往事,轻声道:“冰玉,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件事距今虽已很久远,也是为师的一件私事,所以从未向外人提及。听完这个故事,一切你都会明白的。”
此时独孤小白的脑海中,便又回到了巍峨秀丽的青城山。
巴蜀胜地青城山,乃是道教的第五洞天,天师道的祖山。东汉张道陵曾在此结茅庐传道,开道宗一派,后羽化而升仙,天下人都尊称其为张天师。
那青城山群峰环绕,竹林幽翠,真个是:
“岩下水光分五色,壶中人寿过千龄。
何当一日抛凡骨,骑取苍龙上杳冥。”
青城山有个白龙瀑,瀑下便是饮冰潭。独孤小白在此问道修真三百余年,窥得天机,终至大成。
这日乃是三伏时节,酷暑难耐,独孤小白修完功课,便到饮冰潭中洗澡。潭水清凉,他正洗得痛快,见四位姑娘从山中飘然而下,手提木桶,来这潭中取水。独孤小白自知于礼有亏,便急忙念诀闭气,潜入水中避让。
四位姑娘取了水,忽见潭边岩石上放着的独孤小白的衣衫,便已猜到潭中有人。那穿蓝衫的姑娘性子急,便大喝道:“哪里来的竖子刁民,如此放肆无礼,竟敢在此处洗澡,污我仙家潭水?”
独孤小白听了,心中不快,便从水下凫到水面,露出半个肩膀一个脑袋来,争辩道:“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我在此修行了三百余年,见过砍柴的,见过采药的,见过打鱼的,见过狩猎的,就是没见过有这样大口气的。张口闭口你家你家的,我看你年纪轻轻,胆敢如此夸海口,也不怕惹人耻笑!”
穿红衫的姑娘冷笑道:“无知之徒,你既然在此修道三百余年,当知此山之主,家师葳蕤圣境大威隆仪上仙夔凤娘娘的名号!”
独孤小白笑道:“我管你什么圣什么仙,这老长的名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也记不住。我只知道这水是天地孕育而生,乃天地之灵气,那天地尚不敢独享,兀自泽被万物,却有那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妄图独占了去,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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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蓝衫的姑娘怒道:“三位姐姐,这人冥顽不灵,愚昧至极,言谈举止不知死活,胆敢侮辱家师的威名,实在是罪不容诛。我这就去取了他的性命,将其首级献给家师!”
穿白衫的姑娘道:“四妹切不可鲁莽。我等在此取水,此人能退入水下回避,可知其乃是知礼之人。若他赤身露体跳上岸来,岂不是羞煞了你我,坏了我等名声?你须想想,他此时不着一缕,你若去那水中杀他,是该睁着眼呢还是该闭着眼?此人虽出口不逊,想必不是坏人,我们勿生事端,还是去寻那山上的泉眼,快些打水回宫去罢!”
穿蓝衫的姑娘被她问住,不能作答,只能把满腔怒火憋在心头,硬生生把一张俊俏的小脸憋得通红,看得独孤小白直想发笑。
穿黄衫的姑娘道:“姐姐,如此一来,岂不是便宜了这个狗贼?”
穿白衫的姑娘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三妹休得多言!”
穿红衫的姑娘亦劝道:“大姐说得极是,我等还是打水要紧,不要只顾在此纠缠不休!”
穿白衫的姑娘便向独孤小白施礼道:“我姐妹四人多有打扰,还望公子海涵。告辞!”
独孤小白听了,大笑道:“还是当姐姐的会说话。那小姑娘今后可要收着点火气,小心脾气太大了嫁不出去。慢走,不送!”
穿蓝衫的姑娘向他怒目而视,又要上前,却被穿红衫的姑娘拽住胳膊,只得随众姐妹离去。
这四位姑娘便是那白琥珀、红珊瑚、黄砗磲、蓝琉璃。四人同日而生,只是时辰不同,白琥珀最长。四人之中,也只有白琥珀温婉持重,其余三人均是性如烈火,尤以四妹蓝琉璃脾气最为火爆,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回到宝彩建福宫,蓝琉璃被气得一连三日吃不下饭去,便偷偷地跑来找红珊瑚和黄砗磲,道:“大姐不让我等动手,然而那奸贼却是该死。不如明日我等溜下山去,一起去杀了他如何?”
黄砗磲道:“四妹说得有理,我也正有此意!”
红珊瑚迟疑道:“话虽如此,但擅自下山不合规矩,事后你我又将如何向大姐交代?”
蓝琉璃冷笑道:“二姐若是怕了,我和三姐去便罢了。无论惹出什么事端来,有我蓝琉璃顶着,绝不连累二位姐姐!”
红珊瑚思忖片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四妹误解我了。既然三妹四妹心意已决,我便与你们同去好了。”
三人再次来到饮冰潭时,独孤小白正坐在飞瀑下的一块青石上打坐参道。
蓝琉璃拔剑怒喝道:“狂妄竖子,快拿命来!”
独孤小白见她三人来势汹汹,却也不惧,仍嘻嘻笑道:“小姐姐何事恼怒,却要取小可性命?”
黄砗磲道:“你装的好大的一头蒜!不要假装无辜,三日前之事,你难道忘了不成?”
独孤小白笑道:“哦,原来是这事。三位姐姐有所不知,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正所谓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你们偷看我洗澡之事,小可不追究了便是,你们也无需专程来给我赔礼道歉。我嘛,自然也不会四处宣扬,免得以后你们嫁不出去了,又要赖在我的身上。”
那蓝琉璃又羞又气,道:“我呸!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谁偷看你洗澡了?就你那一身的瘦鱼干,谁稀罕看你?还不拿命来!”
独孤小白听了佯装惊讶,继而更是大笑起来,道:“你看看,你看看,小姐姐不打自招了罢!你若没偷看我洗澡,怎么知道我是‘一身的瘦鱼干’?你们难不成做了错事,便要杀人灭口不成,还讲不讲理?”
蓝琉璃又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一时憋红了脸。
红珊瑚见了,知道蓝琉璃说不过他,便说道:“这厮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三妹四妹不必和他废话,咱们一齐动手便是!”
说罢三人拔剑飞身来斗。
那独孤小白有九字真言在身,又在此跟随张天师修行了三百余年,乃是张天师的关门弟子,武艺自然不在话下。
四人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在水中,一会在树梢,一会在瀑里,打来打去,一直斗了二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三位姑娘渐渐体力不支,便闪身跳到了一旁。
红珊瑚道:“三妹四妹,这厮武艺高强,我们用法术擒他!”
说罢三人掷出七彩飞虹宝带,欲来缚他。哪知独孤小白念一个“临”字诀,化作一股清气,在半空中游荡。那宝带跟在他的身旁飘来飘去,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三位姑娘见了,将潭水化作铁幕,排出降龙伏虎阵来困他,又将宝剑掷出,化作三道金光来斫他。
独孤小白被那阵困住,一时脱不了身,便念个“兵”字诀,召出上古神兵,登时将三把宝剑齐齐砍做六截。
三位姑娘见了,顿时花容失色,心知不是敌手,便想退回建福宫去搬救兵。哪知独孤小白已然破了阵,持剑拦在了三人的面前。
独孤小白笑道:“古人云:有来无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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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们要杀我,那我也绝不手下留情。这蓝衣服的小姐姐长得细皮嫩肉的,我便先拿你开刀!”
红珊瑚挡在蓝琉璃的身前,道:“我三人学艺不精,不幸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杀便杀我好了,不要碰我妹妹!”
独孤小白又笑道:“二姐着的什么急?我要一个一个的来,先杀了她,再杀了你!”
黄砗磲也挺身上前道:“我三人同生共死,也不枉姐妹一场。你要动手便动手吧!你要明白,今日杀了我们,大姐定会禀明家师,自有众姐妹替我三人报仇!”
独孤小白仰天大笑道:“你真是煮烂的鸭子嘴还硬,死到临头了,还拿众人来吓唬我。今天我便成全了你们,让你们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说罢便佯装狠下心来,就要动手。正在此时,忽听得半空中大呼一声道:“刀下留人,公子切勿动手!”
独孤小白抬眼看时,见白琥珀飘然落下,上前施礼道:“公子切莫动手。我这三位妹妹年少无知,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大量,放她们一条生路。”
红珊瑚等三人听了,齐声道:“要杀便杀,大姐求他作甚!”
独孤小白却笑道:“让我放了她们也可以,只是不知道姐姐如何报答于我?”
白琥珀施礼答谢道:“公子不杀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但听公子吩咐便是,即便杀了我也是可以的。”
独孤小白掰着手指头笑道:“用你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她三人的性命,这亏本买卖我可不做。况且我也非嗜杀之人,我放了你三个妹妹,你须答应我三个条件方可。”
白琥珀道:“只要不悖天理,不逆人伦,小女子答应便是。”
独孤小白想了一想,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第一件事,便是要你每日梳妆打扮漂亮,来此处探望我一个时辰,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琥珀霎时羞红了脸,道:“公子此言何意?”
独孤小白问道:“有没有悖逆天理?”
白琥珀答道:“没有。”
独孤小白继续追问道:“有没有悖逆人伦?”
白琥珀沉默一会儿,道:“我答应……”
独孤小白嘿嘿一笑道:“第二件事便是,你每次来时须对我笑脸相迎,对我尊重有加,陪我说一个时辰的话。不许你愁眉苦脸,不许你孤高自傲,不许你敷衍了事,不许你闭口不言,不许你缺斤短两,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蓝琉璃听了,大怒道:“你这狗贼满口胡言乱语,羞辱我大姐。大姐、二姐、三姐,我们四人一起上,未必打不赢这厮!便是不幸死在他手上,也免得受这窝囊气!”
不料白琥珀却红着脸,低下头去,轻轻说道:“我答应便是。”
独孤小白本想开个玩笑,逗自己开心片刻,便将她三人放行。哪知白琥珀全都答应下来,也是一愣,反而自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挠头道:“第三件事嘛,我还没想清楚,等以后想好了再说。你们可以走了。”
红珊瑚聪颖过人,此情此景,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蓝琉璃从白琥珀的腰间拔出宝剑,又要动手。红珊瑚忙拦住了她,拉着她同大姐、三妹一同离开。
独孤小白见她们越走越远,忍不住大声地喊道:“请白姑娘不要食言,在下明日便在此处恭候姑娘,还请姑娘大驾光临!”
哪知次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来。独孤小白躲在岩石下,等待白琥珀的到来。可是一连等了一两个时辰,白琥珀仍旧没有来。
“莫不是被她们哄了?”独孤小白心中说道。他百无聊赖,也不指望能见到白琥珀,便看着雨珠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看着雨滴落入潭中,惊得鱼儿纷纷从水中跃出;看着小猴子手中捧着个大桃子,躲在芭蕉树下避雨。
他正看得起劲儿,一转头,见白琥珀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从远处款款走来,身姿聘婷秀雅,宛如荷叶迎风。
独孤小白忙迎了上去,冒雨站在近前。白琥珀向他施礼,羞怯地说道:“让公子久等了。我早已梳妆打扮整齐,只是这眉毛,却总也画不好,耽误了不少时辰……”
独孤小白细看她的双眉,似柳叶弯弯,青青如黛,越看越可心,便笑道:“姑娘的眉画的很是好看。”
白琥珀微笑道:“这是请我二妹帮我画的,我自己却画不好……”
独孤小白作揖道:“若姑娘不弃,明日可带眉笔过来,我来帮姑娘画眉。”
白琥珀便害羞地点了点头,将那伞遮在二人的头顶,相视而笑起来。
自此,无论风雨,白琥珀每日都来此履行诺言。她到这饮冰潭边陪独孤小白一个时辰,作为回报,独孤小白也每日帮她画眉。
二人变得有说有笑,不再是之前那般的生涩。再不多久,二人便情投意合、郎情妾意了。
二人自相遇、相熟直至相知,每日总有说不完的话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