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旧路之泪
四月初九,李旭阳母亲和妮子母亲拿上纸花和李旭亮到尖山寺烧香还愿。因为已是会戏的第二天,尖山寺戏场里和寺院里到处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买卖的叫卖声、寺院的钟鼓声、戏台上的五堂伴奏声,演员们悠长婉转的腔调等等混在一起,显得十分嚣杂而热闹。李旭阳母亲姊妹春风满面说说笑笑手捧着纸花在三宵殿前等着上香,那些第一次许愿的,和许了很多次愿而没有如愿的人都向她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她们似乎很是享受这种感觉,站在柏树旁边聊天边看匆匆而来,低头虔诚许愿的人们,迟迟不肯去上香。李旭亮看着母亲姊妹的样子觉得又可悲又滑稽,就转身到戏楼去找蔺德厚去了。
李旭阳母亲姊妹看身后排了很多人,只得走到殿前跪在蒲团上上香。李旭阳母亲上完香心里默默道:“功德无量的送子娘娘,我蔺家台子马氏受娘娘恩惠,儿媳妮子于本年三月生一子,母子平安,去年所许的愿已还,还望娘娘今后多保佑我李家子孙平安,我马氏定当早晚供奉娘娘。”默许完她进殿把花插在了殿内的花瓶内,然后退出门外在牌楼处等妮子母亲。
妮子母亲上香跪拜后在心里默说:“功德无量的送子娘娘,我冷家沟马氏受娘娘恩惠,儿媳会英于本年三月生一女,母子平安,去年许的愿明天给娘娘还,娘娘恩惠我马氏会记一辈子的,还望娘娘再发慈爱,明年给我冷家再添一子,如能如愿,我定当献羊一只,献大戏一本,还望娘娘怜悯大发慈爱。”默许完她进殿把拿来的花插在了殿内的花瓶内,又在其他花瓶里拿了一束花悄悄藏在了衣襟里。她来到牌楼悄悄用手戳了一下李旭阳母亲,李旭阳母亲见妮子母亲在衣襟里藏着一束花,先是一愣,随即就笑着说:“真是的,你急啥,只要第一胎生了,迟早会给生个男娃的。”
“姐,你可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走,去何道处转转?”
“急啥,看会戏。”
李旭阳母亲姊妹就站在牌楼里远远地看着戏楼,台上正唱《周仁回府》《悔路》这折戏,这折戏集唱念做舞于一身,精彩至极。李旭阳母亲看得是津津有味,妮子母亲却东张西望满戏场找李旭亮,李旭阳母亲见状说:“别找了,肯定在后台呢,走吧,我们去拿东西,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
妮子母亲嘿嘿笑了一声,两人就到戏台的后台去找李旭亮。李旭亮和蔺德厚正和县剧团的戏子聊得欢,见母亲来了忙把两桶油提出来给他母亲,笑着说:“妈,姨,你们两个自己去,我不管了。”
“一进戏场就没魂了。”李旭阳母亲笑着边说边接过油桶,和妮子母亲一起往何道处走去。
何道正在看经书,见两人春光满面地走来,笑着说:“看来贫道的卦又准了。”
“何止是准,简直就是神卦,丝毫不差,我俩一人提了点清油给您老人家,算是感谢,您老人家不要嫌弃。”李旭阳母亲说着把两桶胡麻油放在何道的桌子底下。
“你们也太客气了,愿都还完了?”
“我妹定的戏明天唱,唱完戏,愿就都还完了。”
“今年大会长是你们村的吧?是个懂戏的,今年的戏比以往好很多,神明一定很满意,明年定是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百畜兴旺。”
李旭阳母亲姊妹听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你的《三官经》现在念得怎么样了?”
“每天都在念,早晚也都供奉娘娘。”
“还记得去年我给你算的卦吗?回家之后一定要坚持念,
切记、切记。”
“我一直牢记在心,不敢有半点怠慢。道长,我妹妹今年许了个愿,麻烦您给再算一卦。”
“子嗣?”
“子嗣。”
“那就不用再算,大势不变,命数天定。回去以后以平常心看待,顺其自然,所谓命数,也在人的一念之间,命里有的一定会有。”
妮子母亲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又不知道怎么去问,就一脸迷惑地看她姐姐。
李旭阳母亲倒是听懂了何道的意思,可又不敢说,听何道的意思,冷家生男孩的时机好像没到。她知道这话可不敢给妮子母亲说,毕竟是算卦,谁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准确。就算何道说的是准确无误的,她也不敢给妮子母亲说真话,谁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个事实。所以她也装着没有听懂一样,摇了摇头。妮子母亲也就不敢再问,姊妹俩从何道处出来就又到戏楼去看戏。
因蔺德厚是大会长要负责会戏大大小小的事务,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留李旭亮帮忙,妮子母亲因明天要还愿,所以三个人晚上就没有回家。晚上李旭阳母亲姊妹便都睡在了何道隔壁的一个空屋子里,蔺德厚和李旭亮跟秦州县剧团的人睡在戏楼后台里。
四月尖山寺的夜仍有几分寒意,李旭亮在后台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往事一件一件在他的心头一一袭来,他想起了杨镇戏场里蔺春兰的羞涩和自己的无奈,想起了戏里的花好月圆和自己的对月诉相思,想起了他骑着“白碲乌”飞奔草原的孤寂,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直到后半夜他才隐隐忽忽睡着了。
李旭阳母亲睡在炕上睁着双眼无法入睡,她转身朝妮子母亲看去,见她也睁着双眼,轻轻叹了口气说:“睡吧,明天还有事呢,你没听何道说吗,命里有的一定会有,你愁啥呢,这次还愿又借了不少的债吧?”
“债慢慢还,我和他爸的老骨头还能挣几年。可这传宗接代的事不能慢啊,光村里人的眼光都能杀死人呢。”
“这才第一个孩子,迟早的事,不要多想了,你早点,我睡不着,过去和何道说说话。”说完李旭亮母亲就穿上衣服到隔壁屋里和何道唠嗑去了。
第二天,妮子母亲还了愿就和李旭亮母亲返回了蔺家台子,李旭亮则留下来帮蔺德厚。
晚上,李旭亮母亲做了一些简单的饭菜和妮子母亲、李旭阳、妮子、李旭川、李旭霞坐在炕上边吃饭边闲聊,说起给孩子起名的话题,李旭阳把他和妮子的姓加在一起,起名叫李冷,妮子听了害羞地笑了。妮子母亲认为这名字太生硬,不适合当孩子的名,李旭阳母亲起了个名叫顺顺,希望顺顺利利长大,李旭川说村里顺顺太多,至少不下十个人,不如叫平安的好。大家一听都觉得这名字好,就给孩子起名叫李平安,小名安安。
妮子发现安安不正常是在翻年的初夏。草原上正是花草正茂的时候,李旭阳每天早出晚归在草原上放牧,妮子一个人在家里陪孩子,大多数时间她和安安就在院子里或者门前的路上转转,偶尔会带着安安到响水河边玩。妮子一直很喜欢草原,更喜欢夏天里草甸子里各种各样的不知名的花,她站在花丛中,闻着花香,看着蓝天白云,听着那一支支从景东梁上飘来的山歌,心里会无比畅快,无比沉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也渴望这样感觉,她在某一刻甚至想过就此永眠在花丛中,永不醒来。可自从安安生下以后,李旭阳不让她干任何田活,就连去草原看看花他也怕累着她和孩子不让她去。她心里非常感动,也很幸福,感觉自己嫁给李旭阳这一辈子很值,可也总有那么一丝丝的落寂。这天,她在家里呆得实在无聊,就背着安安到烟嘴峰上闲逛,她看着碧绿的草原,奔驰而过的畜群,点缀在青草间的野花,又欢喜又惆怅。她静静地看着,呆呆地站着,她突然想唱山歌,她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人,朝着空旷的草原喊着唱:“山歌世下人听的,山歌度化人心的。不唱吃喝了唱爱哩,唱人心上的畅快哩……”她听着草原上绵绵不绝的回响声,心里突然乐开了花,她从背上放下安安,抱在怀里迎着风在草原上跑了起来。
安安在伏在妮子的怀里,很是安静,不哭也不闹,任由妮子在草原上狂奔。妮子跑累了,一屁股坐在狗尾巴草里不停地喘息,汗顺着她的红彤彤的脸颊流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一低头,汗滴一滴一滴滴在安安的脸上,她抬手去给安安擦汗,可手还没碰到安安的脸,她就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子缩回手,整个人瞬间像石化了一样,脸上顿时像落了一层深冬里的雪,苍白而冰冷,双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妮子浑身颤抖着,慢慢低下头向怀里的安安看去,只见安安的嘴唇隐隐透着一层淡淡的青紫色。
妮子感觉一阵阵的眩晕,绿的草、蓝的天,慢慢都变成了青紫色,她只觉得这紫色像白箭石梁的山雾,一层一层包围着她,她抱着安安左冲右闯,总也逃不出去,突然,双脚踩空,往无尽的深渊坠去,她伸出双手,大喊着一声:“旭阳——”,双眼一翻,人便昏迷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家里的炕上,脚地上站满了人,李旭阳母亲和她母亲正坐在她的身边流泪。她一惊,翻起身在炕上找孩子。妮子母亲见妮子醒了,一把抱住大声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娃啊,你把妈吓死了。”
妮子没有理会母亲,她用力挣脱母亲,翻开被子和枕头到处找孩子。她双眼惊恐地抓着母亲的手说:“妈,安安呢?安安呢?我的安安呢?”李旭阳母亲哭着抱住妮子说:“妮,安安在呢,在呢,旭阳和旭亮带上到县城去了,你不要急,会好的,我可怜的娃,你吓死我了。”
妮子一听,跳下炕,鞋也不穿就往门外跑,脚地上的人一看,连忙都挡住了门。妮子急了,冲上去见人就咬,有几个人的胳膊上被咬得鲜血直流,只得放了手,妮子冲出大门,一路向月亮掌跑去。李旭阳母亲和妮子母亲紧紧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妮,快回来,他们走了三天了。妮——”
妮子不理会,像风一般直往月亮掌跑。李旭阳母亲姊妹边哭边追,突然,妮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妮子母亲一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双腿软绵绵起不了身,爬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妮子爬去。李旭阳母亲见妮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世界一片空白,渐渐白变成了黑,心头涌上一股热流,一张口,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妮子母亲一看,大哭着喊:“姐——,姐——,妮子——,妮子——”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朝妮子和她姐身边爬,却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双手连抓一根草的劲道都没有,她像麻枊上的软虫,头和脚一伸一缩,向前蠕动。
李旭平提水回来听妮子跑了,扔下水担一路狂奔向月亮掌追过来,蔺德厚也带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骑着马追了过去。李旭平跑出村子远远看见母亲三个人都倒在路上,他嚎啕大哭着跑到妮子母亲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只见妮子母亲脸上全是血。妮子母亲见是李旭平,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话,只用软绵绵的手指李旭阳母亲。李旭平心里一惊,赶忙跑到母亲身边,只见母亲双眼紧闭着,脸白得像随风飘落一的梨花瓣,嘴角挂着丝丝血渍。李旭平看着母亲不知所措,他抱着母亲只一味地抽搐着大声哭。这时蔺德厚等人骑着马赶到了,他们几个过去扶起了妮子,妮子浑身是汗,人像一滩水,无形也无力。
蔺德厚和众人见此状,心里都慌了,没有再敢动妮子,让她平平躺在路上,几个人把妮子母亲扶到了妮子身边,妮子母亲抱着妮子哭得气也喘不过来。蔺德厚让人赶紧到村里去叫继宗爸。
继宗爸来到妮子身边,搭脉沉思了一会说:“没事,是几天没进食,虚脱了,赶紧送回家给灌点白糖水,慢慢就会缓过来。”蔺德厚赶紧让妮子母亲跟着抬妮子的人先回村去照顾妮子。
妮子母亲想留下来陪李旭阳母亲,李旭平摆着手让她赶紧回家,又指了指蔺德厚他们。妮子母亲再没说什么,碎步向村子跑去。
继宗爸翻开李旭阳母亲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了一会脉说:“急火攻心,还好是内里的血,要是头脑里出血就麻烦了,背回家让好好休息,应该没啥大碍。”
众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几个人轮流背着李旭阳母亲回村子了。
妮子被众人抬到炕上,迷迷糊糊中只听得母亲在不停叫她的名字,她想睁开眼,可只觉得眼皮上像是压了一个碌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无法睁开,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隐隐想起了草原上的花和草原上的风,还有那一团紫色的雾。安安,安安呢?她急坏了,可四周全是无尽的黑,她怎么跑都跑不出,她在黑暗中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着越陷越深,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坠向黑暗,她害怕极了,她要抱她的安安,她伸着手冲黑暗抓,可什么也抓不到,她绝望着哭喊:“妈——,旭阳——,安安——”她听到母亲一声紧似一声地哭喊:“妮子——,妈在呢,妈在呢。”妮子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妮子母亲见妮子醒了过来,哭喊着一把抱住妮子,脸贴在妮子的脸上,泪水像雨天滴水上水一般从眼眶里直流而下。
妮子睁着虚空的眼睛看了看母亲,又环顾了屋子一圈,只见脚地上站满了村里的女人,她们也都眼圈红红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到炕上找安安,只见安安的小被子、小枕头,还有几件衣服都在,就是不见安安。她抬着头看着满脸是血的母亲问:“妈,安安呢?”
妮子母亲扶着妮子的脸说:“安安旭阳带上上县城了,会没事的妮子。”
妮子木然地点了点头,缩着身子偎在母亲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妮子母亲慌了,哭喊着摇妮子的身子,妮子像抽去筋的豌豆一样,软绵绵瘫睡在她的怀里。脚地上的人一看也都吓坏了,捂着嘴细声哭了起来。正在这时,继宗爸和李旭平从门里走了进来,见众人都在哭,继宗爸一惊,赶紧到炕摸了一下妮子脖子上的动脉,感觉脉象平稳,对妮子母亲和脚地上的人说:“别哭了,她是太虚了,睡着了。让她睡一觉,醒来了多喝点盐水,少量喝点汤,可不敢让她吃太饱,慢慢就缓过来了。”
妮子母亲听了,舒了口气,把妮子轻轻放在炕上,盖上被子。然后悄声问继宗爸:“我姐怎么样了?”
“醒过来了,小兰在那边看着她,她担心妮子,让我过来看看。”
“那就好,他爸爸,你说这一家人可咋办啊!”妮子母亲低着头流起了泪。
继宗爸摇了摇头,他对脚地上的众人说:“你们都先回吧,让她一个人睡会。”
众人一听,都散开了。
继宗爸见人都走了,对妮子母亲和李旭平说:“安安和上一个娃是一个病症,这次发现得早,应该好治,你不要太担心,好好宽宽妮子的心,当妈的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上次旭阳说,孩子得病是基因病,可旭阳家里和你家里没有一个有此病的人啊,但愿这次能查出原因。”
“唉,我可怜的娃啊!”妮子母亲低头轻声哭泣了起来。
“你可要鼓点劲啊,你姐一时半会下不了炕,妮子还要靠你开导,记得我说的话,我过去看看你姐去。”
“你给我姐说一声,妮子这边让她别操心,有我在呢,让她好好调养。”
继宗爸应了一声就往李旭阳母亲处去了。李旭平到厨房给妮子烧汤去了,妮子母亲坐在炕上看着妮子低声哭泣。
李旭阳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目光滞滞地看着屋顶,她只觉得每一口呼吸都让她的胸口有如刀插一般疼,她的心好像有一双手在往开里撕,伤口在一寸一寸拉开,心也再一点一点枯竭。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像照在了雪地上,满屋散落着寒光。李旭川和李旭霞站在脚地上不敢大声哭,只悄悄流泪,蔺小兰用热毛巾给李旭阳母亲擦脖子和脸。
李旭阳母亲握住蔺小兰的手,泪水溢满了眼眶。蔺小兰用手拭去李旭阳母亲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妈,旭阳和旭亮给安安看病去了,继宗爸说了,这次发现得早,一定能治好,你要鼓点劲哩,这一家子可全靠你的呢。”
妮子母亲只是一味地抽搐着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不知道安安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那天妮子昏迷在烟嘴峰上,要不是被村里的人及时发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还记得她看到安安那透着淡淡青紫嘴唇的时候的心情,她觉得天塌了,她站在夏天的阳光里直发抖,她想过死,可又不甘心,她要等她的安安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