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慕容钧的营帐外是一丛青翠欲滴的新竹,竹子开花以后,大片大片死亡,而在新的一年伊始,落了第一场春雨后,新鲜的竹笋又从地下冒了起来。
早就应该在长安夜听春雨的慕容钧此刻却因为这批军粮被困在了这里。
他手里转着一颗光润的璎珞上的碧色玛瑙,目光忽明忽暗。看着坐在主帐中沉默的各地豪绅代表和官吏。桌上的美酒醇香,但是却没有一人举杯而饮。
一场酒宴僵局已经持续很久。
“所以,现在真的是一石粮食也拿不出来了?”
一个满脸油胖的豪绅低头赔笑:“大人拿着太后的懿旨,奉的是天命,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实在是……灾年兵乱,现在又要开仓赈灾——实在是……”
其他人连连称是。
然后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说现在手中事务繁多,提出了提前离开。
慕容钧挥手,面无表情示意侍卫将他们带下去。
慕容钧在将军粮交给万仞派来的人时,同样留了个心眼,对外只说是为防北戎劫掠,所有军粮全部由督军万淼监督万节度使进行分派。万淼知道他的防备心思也同意了。
但是在派人接收粮食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来人虽然是拿着万淼的令牌,也是大雍兵士制式打扮,但是却是赵武夷的人。
他们就在慕容钧眼皮子地下大模大样接收了这些粮草,然后运走了。
在之后,这批粮草再无下落。
同样的,万淼承诺的会个他送来的人也没有下文。
直到收到慕容贵妃的密信,他才知道,万淼早就秘密被赵武夷“挟持”,招降失败不说,自己还搭了进去,现在仍“困在”凤翔城。
而那所谓粮草接收函是用“挟持”的万淼的印信和令牌伪造的。
现在,粮没了,自然怪不到“身不由己”的万淼,而是在没有仔细核查的慕容钧身上。
慕容钧派出搜寻的斥候,也只找到了当日那批来收粮的人的尸体,一粒米都没见到。
慕容钧至此只能一口咬定,当日来的人是万节度使的名义派来的,按照手续履行交接,只是粮食后来是被抢了还是卖了,其他一概不知。
反正边军多方管辖的地方,这样的糊涂账就跟大宅里面的公账一样,总是对不清楚。
太后震怒亲自下了懿旨,要慕容钧追回粮食交付给没有粮草无法前行的金淮军,一解长安之围。
被人当成猴耍了一通,慕容钧现在必须想办法将粮食在三州找回来。
上一回借口安宁公主的和亲出嫁,三州各地的地方官趁机大多已经征了一回税,将税征收的年份又向后加了几年。现在有的州县收的税已经到了三十年后,已隐隐有流民闹事的迹象。
而那批征收的“嫁妆”现在因为和亲失败,安宁公主又“死”在乱军中,早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而现在这些吃肥了的豪绅却个比个会哭穷。
不见棺材不掉泪。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将这个锅扔出去。
他现在手里关于万家的黑料可是足够万家喝一壶。特别是在查出之前万家和赵武夷关系匪浅,甚至和北戎那个死在瑞玉的小王子也有远亲关系,
他仰头喝了一杯,正沉思的时候,门口的传令兵进来,送来了一方手帕,那手帕上正有一尾鱼。
慕容钧心里一动,立刻抬起头来,让来人进来,很快,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带着一个带着锥帽的年轻跛脚女人走了进来。
女子身形容貌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微微蹙眉,等着那女人揭开面纱,女人伸出素白的手,缓缓向上撩开锥帽,从下巴开始露出一张白皙漂亮又沉默的脸。
这一张脸上了新的胭脂,红的唇更红,白的肌肤更白,细腻的厚粉盖住了她脸上些许的残次,只有一种朦胧而又动人的美丽,赫然和温宣鱼有五分相似。
正是被封为安宁公主和亲却中途消失的温宣珠。
慕容钧乍然见到这张脸,眸中寒光一闪,他把玩着玛瑙的手按在桌子上:“是你。你竟然没死。”
那同行畏缩的男人收回了四处看着美酒的目光,见温宣珠竟然真的认识这人,似乎有些后悔不迭,大约是后悔没有提前多费点心思在温宣珠身上。
他结结巴巴又喜笑颜开,上前一步想趁热打铁:“大人,那日是小人看这位娘子昏倒在路边,瞧着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就救了回去。这些日子外面兵荒马乱,娘子也吃了不少苦头,这等娘子醒来了,好不容易得到大人的消息,这立刻巴巴将娘子送来,您可以看看,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不但没少,似乎还多了一些东西。
慕容钧微微蹙眉看向温宣珠那因为过紧的旧衣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男人不敢明着张口要赏赐,眼睛在慕容钧把玩放下的那玛瑙上又看了好几眼。
慕容钧微微皱眉,那男子忙又絮絮说起这些日子对温宣珠无微不至的照顾,一副市侩投机模样。
男子还在嗫嚅之中,温宣珠面色发白,忽然一下跪在了地上,张嘴便道:“求世子帮帮我。”她说罢,急切膝行了两步,眼里露出殷切的光,向着慕容钧哭道:“求世子救救我。”
慕容钧冷然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早应该死在瑞玉城了,现在传回长安的消息还给你和温家留了最后的体面,如果你非要不体面,到时候……”
那畏缩男人听见这话似乎有些吃惊,忙上前了一步想要说话,又觉得自己唐突慌忙退了半步,转头看了一眼温宣珠,呆呆问:“大人,可小娘子不是您……”
温宣珠只向慕容钧哭泣道:“世子就算不为我大哥的一点交情,也不为贵妃着想吗?是那晚在皇宫,我已经有了贵妃娘娘要的东西,时间都可以查的……”她伸手捂住肚子的位置,目光怯怯看向主帐角落的护卫。。
慕容钧闻言一下站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先向左右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进来。”
说罢他离开了桌案,走了两步,看向跪在地上的温宣珠。
温宣珠只是用手背微微挡住脸颊流泪,泪蒙了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道:“世子,我如今是已是残躯,死活都不算什么,但这个孩子……早在到凤翔的时候,我就发现已经有了……可是——可是那时候我是和亲公主的身份,我只能想办法离开,然后落入了赵武夷的手中,他本想着让和亲失败,挑拨两国关系。却没想到,那送亲使虽死,但郎将林享却是个胆大包天之人,竟然在路上裹挟了阿鱼妹妹,让她充作公主……”她说到这里,微微抽噎起来,却看慕容钧倒是在认真听了。
而那畏缩男人这时候脸上显出呆呆的样子,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但无所谓了,慕容钧没有管他,反正这个人今天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温宣珠又说后面她听到的那些情况:“阿鱼妹妹做了公主,被带到了麟州,然后便是麟州送亲,但却被一个少年将军看中,那将军抢了她,在瑞玉县大闹了一场,割下了詹台鲁的人头送给了詹台徊……这些都是我在外面逃难时听见的。后来听说詹台徊大怒,亲自点兵前去攻打莱城,这些北戎散兵一路上烧杀无数,我……我那时又耗费了所有的盘缠,是在走不动了,饥寒之中,倒在了路边,这才被……”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那畏缩男人忙抓紧机会上前一步,赔笑接嘴:“这才,这才被小人救了。”
慕容钧没有理会那男人,他面色变了一变,问温宣珠后面的情况:“……所以,传闻中那个殉国在瑞玉城的安宁公主,其实是……”
温宣珠满脸是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鱼妹妹……”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慕容钧半蹲了下去,想听清她后面的话,但只看到温宣珠嘴唇翕张,却没听见声音,他微微蹙眉,略微靠得更近,问:“你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候,温宣珠忽然一口气喷了出来,近在咫尺的一瞬,她嘴里咬破的迷香喷了慕容钧一脸。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畏畏缩缩的男人手脚干净利落,一个转身就拔下了温宣珠头上的发簪,他在不知不觉中,位置距离两人已经太近了。杀手一手捏住慕容钧下巴,另一手将锋利发簪从口中直接刺入了他的喉咙,慕容钧用尽全力一挣,喉咙中是火热的灼烧感,他的全身酸软,但是剧痛又让他神志短暂清醒了一刻,他看见了杀手眼底毫无情绪的冷光。
温宣珠面色惊慌,向后倒爬了几步,胆战心惊看着眼前的男人处理慕容钧,那张俊美阴柔的脸此刻因为剧痛已经变形,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嗓子已经毁了。
而迷-药正在迅速起效,看着阴鸷的眼神最后愤怒扫向了自己,温宣珠颤抖了一下。
伸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
直到那个杀手转头向她:“拿酒来。”
她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去拿一壶醇烈的美酒,杀手将酒水和麻沸散顺着慕容钧的喉咙灌了下去,然后另外一些酒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慕容钧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嘴唇翕了一下,似乎在问是谁。
杀手笑了一下:“世子查了那么多东西,还不明白吗?您想对别人做的事,也是别人想对您做的。”比如将军粮这个锅彻彻底底甩出去。
人死锅碎。和慕容钧查到的那些证据和黑料一样,死无对证。
温宣珠看着杀手将完全昏厥的慕容钧放倒在酒宴的几案旁,用发簪在他身上背上的位置扎了几个很小的并不致命的洞。
她不明白杀手是在做什么,却不敢问。
自从她被万淼的人从破旧的城隍庙那些乱民中带回来,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那一日,她逃出了赵武夷的掌控,却并没有跑出凤翔城,战乱一起,凤翔城中的兵士就像是苍蝇嗅到了血,按照赵武夷给予他们的战时特权,他们可以在开战和每一场胜仗结束的时候,有一天由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队巡城的兵士在街角发现了温宣珠,她在那一晚失去了孩子。
后来,万淼来了凤翔,她看到的时候,拼了命一样从二楼跳了下去,拖着断脚向他求助。
有一天晚上,万淼忽然派人带走了她。
告诉她,有个机会给她,也只有她能做到。
如果她成功了,他会让她重新拥有那个失去的皇子,甚至可以由他安排,让她以新的身份回到长安,名正言顺进宫。他作为睿帝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也是少有能力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为了表示诚意,他重新找了大夫,继续为她治疗脸上的伤疤,果然也大见成效。
现在……万淼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杀手带着她走到了主账的门口,却不动,而是走到主帐旁边。此刻的杀手又恢复了他那畏畏缩缩又赔笑的讨好样子。
一个卫队首领模样的人来问话。
“大人,大人,”他对那卫兵首领说,“里面的大人心情不好呢。叫我们出来等,要是他醒了有事就叫我们。”
卫兵首领微微蹙眉,问:“大人怎么说的?”
杀手抓了抓头发,朴实笑笑:“大人一边喝酒一边说,滚出去。”
首领脸上露出几分看脑子有的人的表情。
这两人在进去之前,已经先检查过,身上并没有武器。慕容钧身手敏捷,若是打斗早定会有动静。
卫队首领走到了账门,缝隙中看去,帐篷中隐隐有酒香,这混合了北戎和大雍特色的蔚州老酒烈而醇。
转头看那两个人还老老实实站在主帐门口边上。卫兵首领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大人何故如此?”
杀手一脸憨厚道:“小人是得了一个要死的姑娘的嘱托,把一个手帕送来,那姑娘说是肯定会给重赏的,谁知道里面的大人看了帕子好生气,也没有打赏,就要我们先滚出来再说。”他絮絮叨叨说来说去。
那卫兵首领又看一旁的温宣珠,温宣珠垂着头,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风吹动她的面纱,面上的细粉擦掉了,现在只剩下纵横的伤疤。
卫兵首领顿时了然这锥帽,立刻移开了眼睛。
这两人老老实实在账门口真的等了足足四五个时辰,已快到了子时。
换岗的卫兵早就听过,最后另一个首领给了那杀手几钱碎银子,那杀手又巴巴说来的路上又远,又讨了一点,这才不紧不慢喜滋滋带着温宣珠出去了。
走出去很远很远,天上挂着一轮月亮,杀手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就像是夜间鸟叫的声音。
温宣珠走得很快,杀手走得看起来很慢,但不论怎么样,两人始终都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直到路过一片竹丛,杀手忽然停了下来,在漆黑的竹影中,他蹲下来,在笋尖上摘下一个什么东西。
“是竹牛啊。这个用来烤很香的。”杀手说,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就和一个路上或者田间遇到的最普通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万淼从死牢中带他出来之前,他的确是个庄稼把式的身份,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万淼怎么会知道他,不过不重要了,他给的东西足够吸引人。
“可是……我们的任务是要不留痕迹杀了慕容钧——”温宣珠想起自己回长安的梦,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男人。
杀手问:“看到这个了吗?”
温宣珠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看到一片漆黑。
“看……什么?”
“在春天,有一种东西,长得很快,坚韧,清香,只要给它一点水,它可以一夜之间就扎破坚硬的石板。”
温宣珠只觉有一种凉意从脊背缓缓升起。
她想起了那些扎破的小小的血洞,还有杀手选择让慕容钧睡下的位置,那些被水浇过的地方,正有什么地方在汹涌生长。
“用药会被仵作查出,用刀会留下伤痕。要不留痕迹,那就只有意外。山和水,花和木,野兽和恶疾,还有什么比这自然的力量更好呢。听,竹笋正在生长呢——”杀手脸上露出在主帐门口外等待时一样的微微笑意,好像一种享受,他随手将那竹牛扔进了嘴里。“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