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半根藏香

第5章 半根藏香

火猪今天着实是跑累了。从舒老爷家中走出来后,先前还算能跟得上,那白鹿昀儿跑了一阵便会驻足回头等待二人。可过了没多久,就变成白鹿和吴优一同等他一人了。待他好容易喘着粗气赶了上来,他们一人一鹿眨眼间便又撒欢跑远一大截了。

跟又跟不上,又想起这疯羊山顶鬼打墙的传说,火猪不由得又急又惧。他心里头也是后悔不迭:这么活蹦乱跳的师父还用得着我来照顾吗?话说这究竟是谁有病啊?

看来已离峰顶不远了,四周积雪慢慢多起来。

火猪刚坐下歇了一小会子,可一抬头却发现吴优和白鹿不见了踪影。火猪忙喊师父,可喊出口后才发觉没了底气,声音小得怕是传不到十步以外吧。要命哦,五脏庙内已是空空如也,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又落在舒老爷屋里了。

“猪你饿了吧?”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火猪一听便眉开眼笑,转身问道:“蠢婆娘你怎么也来了?”

来者正是火猪媳妇。只见她手里挎着个竹篮,笑盈盈的站在火猪身前。

“我在家里闷得慌,就过来找你们了。那舒老爷不食人间烟火,我怕你饿着,便给你炒了一大碗腊肉带过来,你看,都还热腾腾的呢!”火猪媳妇说着便把篮子的盖儿揭开,里面正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腊肉,香气也瞬间传入火猪的鼻子里。

“蠢婆娘啊,我从没发现你居然生得这么美,都快赶上这碗腊肉了!”火猪兴奋的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住媳妇,媳妇一扭腰肢便闪开了。

媳妇啐他一口,嗔道:“我美不过腊肉?那花寡妇呢,她是不是比腊肉更胜一筹?你就找她去吧!”说着便扭头就跑。

“这个蠢婆娘,当真是个五十年老坛泡出来的酸萝卜!”火猪边说边迈步去追。

可能是今天过于劳累,又饿着肚子,体力透支的火猪眼前只看见媳妇的背影,想追上她却总是差那么几步。

跑了一阵后,火猪实在是无力再跑了,不由停下步子弯腰喘气。

媳妇见状便也停下来,嘻嘻一笑说:“你不总夸耀自己是秤心鱼吗,随时随地都能跳起来?怎么今天这么不行了?”

这本是小两口床笫间嬉闹时的私密话,火猪一听,便笑着骂道:“你等着,看我吃饱了怎么收拾你!”

“那你还是继续饿着吧,老实乖乖的才好!”火猪媳妇嘴上虽这么说,手中却把竹篮往前一递。

火猪嘿嘿笑着,向着媳妇跟前走去。可眼看就要走到了,都伸出手准备接过篮子时,他脸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把他给打醒了。

火猪定神一看,打自己耳光的居然是吴优。

“你不要命了吗,我喊这么多声你都没反应!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吴优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满脸俱是惊惶疑惑的神色。

火猪前后左右一瞧,不由大惊,哪里还有媳妇的影子!而自己居然已走到了断崖边上,若再往前挪动两步,今日他火猪就会变成死猪了。

火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也不回答吴优的问题,只问:“药采到了吗?”

吴优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赤灵芝。

“那咱赶快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便像个小娃儿一般紧紧拽住吴优的手。一旁的白鹿似乎明白,便在前面带路,领着二人往山下的方向走。

回去这一路上火猪的手都紧紧拽着吴优,直到看见舒老师父的宅院了,这才松开。

吴优见他神色平复了,

便又开起了玩笑,说道:“话说你这人也挺有趣,跳个崖吧还要满脸贱笑,从没见过哪个想不通的人会是你那种表情啊!”

火猪不由得脸上一红,他小声说道:“师父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刚才怕是饿昏了头,小命都差点没了。呆会可别跟他们说啊!”

那白鹿昀儿先一步到了,它伫立在篱笆前,见二人来了,这才歪着头用鹿角把柴扉拨开,走进院子休息去了。

火猪进了院子便朝白鹿骂道:“都怪你这小蹄子跑那么快!”

吴优却说:“你该谢谢昀儿才对呢!它领我采到药后,我才发现你人不见了。是它带路我才及时找到你的。你准备跳的那个断崖离我们上山的路都绕了好大一个弯了。”

火猪听了,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朝着白鹿弯腰作了个揖。

进得门来,婆婆就问:“刚去采药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吴优火猪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答道:“没事!”

婆婆见二人这神情,也就不再追问了。她接过吴优手中的赤灵芝,细细的瞧了瞧,赞道:“这疯羊山上出的药材果真道地。这支赤灵芝不论品相还是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其他地方哪能轻易寻到。”

火猪第一时间找出家中带来的桃酥饼,大口嚼得碴子四溅。他左右一瞧,没见舒老爷,便压低声音问婆婆:“这疯羊山是有啥古怪吗?”

婆婆答道:“我只知这山上一草一木都生长缓慢,别处若是一年能够长成,此地则至少需要三年。小时候我阿爸便告诉过我,我们苗寨里用来救命的药材,多采自这疯羊山,疗效明显的要强不少。就连住在这里的人也老得慢些,你看那舒老把式外表上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实际上他比我要大上、要大上......我一下子都算不出来了。”

火猪撇撇嘴道:“果然有古怪。这么古怪的山怕是还会生出妖精来!”

“你在那胡说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我搭把手!”舒老师父的声音突然从里屋传出来,吓得火猪全身一震。

火猪有些不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抗,便赶紧把嘴巴边上的碎屑一抹,拖着吴优一同走进去。

进得里屋一看,竟是好大一间药房,房内陈列着不少药柜、水缸、木箱、铁匣,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瓶瓶罐罐,就连房梁上也悬挂着一长串。

舒老师父拿了一把短锄递给火猪,自己却从一个墙角边上走起了步子,口中喃喃念叨着同人大有否极泰来之类的,然后站定,用脚尖一点,吩咐火猪:“从这往下挖,先挖二尺深。”

火猪依言用锄头挖起来,起先一层是这房子的地基土,之后往下便是黄砂。

挖了二尺多深后,舒老师父便要火猪控制住力道,得小心地刨。

不一会火猪手感有异,估摸着碰到东西了,便把锄头搁一边,用手刨起黄砂来。

刨到离地三尺深时,一个一尺见方的松木盒被火猪弯着腰捞了上来。

舒老师父蹲下身来,把盒身表面粘着的黄砂拂落,继而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满箱的草木灰。

火猪说道:“这灰就是药吗?这一大盒子够吃好几餐了啊。恭喜师父你有口福了!”

舒老师父却不搭理他,而是拿着一柄细长的挑子在那箱草木灰中拨弄,不一会便取出一管琉璃一般手指粗细的圆筒。

舒老师父站起身来,对火猪说:“好啦,药找到了。你把这个坑填埋好,可要夯实了,得和没挖动前一个样!”说完便要吴优和自己一同回厅屋。

火猪翻了个白眼,抱怨道:“为啥脏活累活都是我干?”

舒老师傅头也不回,就丢给他三个字:“你最憨!”

回到厅屋落座后,舒老师父把那管琉璃筒递给婆婆,说:“这便是我打算给吴优用的药。”

婆婆接过来一看,发现这圆筒的一头有条缝隙,便知这是筒盖,手指用劲一悬,便打开了。把圆筒稍微倾斜,只见一截藏香倒了出来。说是一截,而非一根,是因为那香柱已经燃去约摸一半了。

婆婆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道:“里头有麝香、檀香、黑香、丁香、沉香、羯布罗香;还有甘松、砂仁、当归、竹黄、珍珠;又还有草豆蔻、肉豆蔻、红景天、藏红花、雪莲花......”一连串说出十数种香料和药材的名字来。

婆婆皱了皱眉,说:“还有好些味药,我怕是分辨不出来了。”

舒老师父赞许的点点头,道:“一嗅之下能辨出这许多,已很是了不起了。这支藏香其他配料也还罢了,唯有一味药,却是世间唯一仅有。”

数十年前,舒老师父四处游历,途径藏地之时,听闻到一个大喇嘛的名头。那位大喇嘛既是黄教内的宗师,又是藏医中的大家。舒老师父慕名前去拜访,却不料那大喇嘛正为一事烦心。

原来大喇嘛座下有一爱徒,身负宿慧、天资极高,大喇嘛早已有心让他日后继承自己衣钵。

却不料那爱徒不知何故遭遇外魔侵扰,陷入五蕴炽盛之苦不能自拔。他一月之间便判若两人,时而暴戾恣睢、时而木人石心;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哀伤欲绝。其狂妄颠倒之状,已距走火入魔不远。

大喇嘛竭尽所能,最后还不惜动用镇寺之宝——即这根藏香,来给徒儿医治,却也未见疗效。

已是束手无策的大喇嘛见舒老师父医道精深,便恳请其施以援手。

舒老师父想起一个叫做“熄心汤”的古方,按记载看来似乎很是对症。

舒老师父记得有本古籍上说,那熄心汤乃是东汉医仙董奉所创,相传汜水关镇国寺普净禅师年轻时久参不悟、险陷魔障,董奉用此方剂医治,不仅药到病除,还助其成为一代高僧。

无奈舒老师父当年所阅古籍是个残本,偏偏记载熄心汤的那页破损不堪,无法得知详细配方如何了。

大喇嘛听说后,脑中灵光一闪,忙要弟子去藏经阁中查找。不多久,弟子们果然找出了一本典藏,原是大唐贞观年间,文成公主进藏和亲时带来的医书抄本。

大喇嘛多年前也曾翻阅过,只是未曾留心。听舒老师父提到,这才想起。

从那古抄本中果然找到了有关熄心汤的记载,二人对那方剂一番琢磨推敲,均认为灵妙无比。按方配制好后,便给那徒儿服用,不出三日,徒儿便恢复如常。徒儿叩谢恩师与舒老师父,还言道自己病中之时,七情迸发、六欲翻涌,五内犹如火焚,偏偏还自认为该当如此才对。若非施救及时,真不知自己会堕落到何种境地去了。

徒儿得救后,大喇嘛很是感激。不仅款待舒老师父数月之久,还任其遍阅寺中藏书。舒老师父向他讨教藏医之道,他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保留。待得舒老师父告辞之时,大喇嘛又以那镇寺之宝相赠。

见舒老师父拿着那半截藏香有些疑惑,大喇嘛便告诉了他这件宝物的来历。

大喇嘛的上师乃是自幼出家的高僧大德,终其一生,内修外弘、慈悲济世。上师临终弥留之际握住大喇嘛的手,告诉他:我会把我的一滴心血留给世间。上师的荼毗大典过后,那化身窑中出现一颗血色舍利子,玲珑剔透、灿若星斗。大喇嘛依照上师嘱托,将那舍利子取出,用一枚孵化过的鸡卵将其碾成粉末,再与多种珍稀药材、香料混合,制成了这根藏香。

大喇嘛感念先师,视这根藏香为至宝,将其置于琉璃筒中供奉于自己的禅房内,日日顶礼膜拜。若非是这次爱徒已见凶险、又别无他法,否则他哪里舍得动用。只是没想到自己那爱徒却与此香无缘。

舒老师父听闻大喇嘛讲解这藏香来历后,深感此物乃稀世之珍、无价之宝,自己断不敢领受。

大喇嘛却告诉他:“说什么金贵不金贵的。这东西只要用对了地方、生出它应有的效用,便就算值了。世人眼中的奇珍异宝我见得多了,任它多稀罕、凭它多值钱,你无需用它,它就无非是件死物。我因此物乃先师所遗,不由得珍之重之,反而生出了执念。此物与我缘分已尽,你今后把它用在有缘人身上,便是它功德圆满了。”

听完这根藏香的故事,吴优心内又是感动、又觉惭愧,不由得站起身来,对舒老师父说:“我一无知小辈何德何能,怎敢耗费如此珍贵之物,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舒老师父要他坐下,说道:“我刚才已经把大喇嘛的原话都说了一遍,你还要我再来重复吗?”

吴优又问:“舒老师父您又何以认定我与此物有缘呢?”

舒老师父答道:“当年便是因那熄心汤而得到它,算起来刚好六十年了。这一甲子的轮回过后再遇熄心汤,就该当是失去它的时候到了。”

吴优不解,问:“我和那熄心汤有什么关系?”

舒老师父闭口不答,一旁婆婆却开口了:“当年你离开湘西前我给你喝过一碗药汤你还记得吗?”

吴优点点头,道:“原来那便是熄心汤。但那熄心汤不就是用来治病的吗,为何我服用过后却反而要用别的药来解?”

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怪我老太婆当年自作主张,也没和你细说。这熄心汤对你而言,可能用得太早了。”

见婆婆有自责之意,吴优忙道:“当年是我自愿喝下的。婆婆虽未明说是什么药,但却也告诉过我喝下之后就不会再心痛、凡事也不会再执着。这些年来我也确实如此。婆婆我决不怪您。”

舒老师父说道:“纷扰固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啊。你本是一个入世的人,她却给你强安上一颗出世的心。心灰与心痛相比较,你认为哪一样才更难受呢?”

吴优淡淡一笑,答道:“用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也未尝不可。”

舒老师父摇摇头,表示不赞成,他说道:“这世间之事成功与否,往往不是因你能力强弱、运气好坏而定,而是取决于你的意志够不够坚定。凡俗中人正是因为有欲有求,方能迎难而上。你若生了出离之心,便会觉得世间已无有所必为之事,更不会有必须成功的信念。你或许会选择回避躲藏,游离于尘世边缘;又或许会放浪于软红十丈里,变得玩世不恭。”

吴优听了后,默默无语。

婆婆伸出手来,握住了吴优的手,满是慈爱的对他说:“优优你是个好娃儿,老天爷可能会折腾你、戏耍你,但必定不会舍得糟践你的。这舒老把式断定我给你喝那熄心汤是害了你,我看倒也不见得。他自己又没喝过,我却亲身尝试过。该放下的东西我全都放下了,该霸蛮的地方我还是一点都不退让!你看婆婆我不也好好的吗?他舒老把式说起别人来嘴巴就厉害了,他自己这几十年来不也是躲在这疯羊山上孤零零的避世?自己变成个老妖精了,却来教别人怎么做人!”

婆婆一番话,说得舒老师父和吴优都笑了。

婆婆又说:“我昨天给你喝的药汤,本来已能尽数补足你身体的损耗。只是不知为何,你似乎心内有个郁结难解,年深日久,已然令你神思受损。舒老把式将那半根藏香说得如此神妙,-咱姑且信他这回。他既然舍得拿出来,咱就尽管大大方方的用。有缘没缘的先不管他那么多,反正咱试试又不吃亏!”

这时干完了活的火猪从药房里走出来,听到个“吃”字,便忙问道:“吃啥吃啥?我饿扁啦!”

舒老师父找出些银耳、红枣、枸杞等物,搭配着吴优火猪所采的赤灵芝一并炖煮。等四人吃完,天色已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舒老师父带着吴优进了自己居室,让他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又细细讲解了意随呼吸、思神守一之法。见吴优很快便领悟要旨,不由欣慰,便将那半截藏香点燃,插在了床头的紫铜香炉之中。

舒老师父轻轻带上房门,回到厅屋。

婆婆问道:“那藏香到底功效如何?”

舒老师父一笑,答曰:“不可思议。”

根本就没吃饱的火猪这下又啃起了桃酥饼,他边吃边问婆婆:“什么叫不可思议?”

婆婆说道:“舒老把式又在故弄玄虚罢了。他们汉人的医术中有不少花里胡哨的套路,治病之前先要攻心,把病人先给忽悠住了再施药,说是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火猪点点头,又道:“婆婆你自己不也一样?记得以前你给一些老人家看病,不也是先得画符念咒、跳个大神之类的?”

婆婆白他一眼,骂道:“不懂就闭嘴!”

这时房内突然传出吴优的喊声,只听他大声叫到:“我找到不二门了!我还看到了小七!”

三人俱是一惊,忙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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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世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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