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陈公碑尚在

第002章 陈公碑尚在

绵山,地处贞元王朝西凉四洲之边,山南与云滇交界,山北却面朝碎叶城。因山上林木繁多,终年常青,加以连绵的山势,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远远望过去,都是一帘眼底兜不住的绵延翠绿,故得名绵山。

绵山物华天宝,水顺地灵。

为此,西凉王鱼俱罗和统管云滇之地的云泽王不知道上书国都天元城多少次,请求划绵山为辖下属地,均被先帝一一驳回,因此绵山就成了无属之山。又因山色的缘故,故去的人们常常被安葬在此,以寄追思。

阴云悄悄散去,日头慢慢显露。

赤发馗和陈蜉蝣这一路上山,倒是被弄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起因就在这陈公子的相貌。陈蜉蝣的相貌放在淮南广陵一带,充其量也就是个落魄士子的普通长相,勉强算风度翩翩。可放在这满是山野粗汉子的西凉碎叶城,那可就是个惹人怜爱的宝了。碎叶城不少公侯将军家唇红齿白的小相公,那可是千金都难买呢。

赤发馗和陈蜉蝣上山途中遇到好些个祭扫完下山的北地泼辣小娘子,纷纷对着他身边这位外地公子插科打诨、招手抛眼。陈蜉蝣表情反倒没有变化,一路笑嘻嘻的,来者不拒,招手回应。他倒是没什么感觉,倒是把身边这位红头发的西北糙汉子的老脸给羞得红彤彤的。

“怎么,老哥的酒劲还没过去?”陈蜉蝣边走边脱下雨具,转头笑问道。

赤发馗倒也知趣,伸手就把斗笠和蓑衣接过来,“哪有哪有,没有在一天里跟这么多漂亮小娘子说过话而已。”

“俺还没问呢,公子使得一手好功夫,到这绵山上来作甚?”

陈蜉蝣见他也算爽利,亦和盘托出:“祭拜师父。”

赤发馗这下可纳了闷:“俺在这碎叶城三四十年,没听说这绵山上有啥高人呐?”

陈蜉蝣笑而不答。

二十三年前,大白师父就是在这绵山山脚下捡到了他。那个老头子什么都不喜欢,唯独偏爱穿一身白衣。他从小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见他喜欢白,就大白师父大白师父这么叫下来了。

没有人知道大白师父活了多久,大约好像有三个甲子那么长了,也没有人知道在这绵山山巅的小草屋内,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天人。只知道他姓陈,陈蜉蝣也就跟着他也姓了陈。

诗文书画、围棋象甲、排兵布阵、武道枪法,大白师父无一不会无所不会,尤其是枪,已近超凡入圣。大白师父曾给他讲枪谱,谱载西方有武吃氏者,民风彪悍,不论男女,都娴熟武艺。艺最精者王氏,众人慴服,莫敢有违。其族尤以长枪法着,枪长七尺至八尺,金其锋而以木为柄,舞动时,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用以临敌,矢石所不能摧,此有枪法之始也。

而后在大白师父喝一种叫绿什么的特别辣的酒,喝醉之后听他喃喃念叨过,王家的后人里出了枪仙,他是唯一的徒弟。他还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师妹,他很喜欢。但自打他父亲身死军阵之中,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终于有一天,他拔出了那杆银枪。

枪仙师父没能阻止他离开,倒在了他的银枪下。

西北藩王容不下他,他只能孤身前往西蜀。

没过多久,皇帝当不得皇帝,他又协从燕王举兵谋反,还了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但天下之大,却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只剩了一杆银枪。

大白师父的枪法唤四字枪诀,崩、拖、弧、扫,威猛无双。而大白师父最精扫字,曾在绵山山顶拔枪一扫万籁寂。为了练好这一扫,陈蜉蝣小时候可没少吃苦头,常常被罚扎马步和背圣人之言,弄得小蜉蝣一个头十七八个大,天天愁眉苦脸的。

再后来,十五岁的陈蜉蝣就怀揣着大白师父的兵书《武辑经》下了山投了军,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大白师父大概也许是死了罢。

山路由泥路变为青石板路,然后拾级而上,行至半山腰处,一道石门映入眼帘。

上书:岁欢刚尽又清明,雨燕声咽柳失魂。

下刻:寂静青山人陡涌,冥钱烛纸祭先陵。

陈蜉蝣蓦然变得庄重起来,“这山顶原来有一座草庐,现在还在么?”

赤发馗脚步放缓,心里想着原来你小子以前来过这里,那还让我带路,真的是有心把人涮着玩儿,无聊透顶。

“老早之前就拆掉啦,现在那地方是一片梅林。公子,难不成你师父住在那里?”

陈蜉蝣点点头,加快了脚步。终于在日头快要下去的时候到了绵山山顶。

果然如赤发馗所说,好一片梅林!

此时正值清明,梅花凋落也有些时间了。梅子都已经陆陆续续长出来了,只是十分青涩,大的有丹丸那么大,小的却只有黄豆那般小。赤发馗随手摘了一个放进嘴里,苦涩得他难以言表。但他在极力控制,还顺手又摘了个又青又大的递到陈蜉蝣的面前。

“公子你尝尝,可甜了。”

陈蜉蝣忍俊不禁,“此等佳果还是留给你自己慢慢品尝为好。”

赤发馗眼见自己的把戏被戳穿,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奶奶的,真涩啊!”

梅林深处,一块竖立的无字青石碑赫然瞩目。碑旁旁边杂草丛生,梅树根交错盘节。

陈蜉蝣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跪在了碑前。

“大白师父,徒儿来看你了。”

碑面无字,裂痕不浅,看上去跟个荒冢差不多,就是多了一块碑。陈蜉蝣站起身来之后,又蹲了下去,细细摩挲着青石碑面。这一幕可看傻了赤发馗,心想:“你师父墓碑都这样了,你还摸来摸去摸个球啊。上点香、烧点纸,当一回后人吧。”可此时此景,他不敢说,也不敢问。

这西凉糙汉子哪知道,大白师父曾在西楚一战定天下,又以两辽之战一战夺天下,官拜蜀川之王!谁敢黩武刀枪,虎视眈眈?

然而,高处不胜寒。

匆匆去了,万事皆休。斯人已经随风而逝,如今只留下荒冢青青,还有墓碑上尚未风干的泪珠,冷冷的春风和凄凄梅林。也许他太累了,懒得为自己撰写碑铭,留下空碑一座,孤独而又桀骜。没有人来书写他的一生,即使是风采骏驰的文曲星,面对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无从下笔吧。

天地之大,莫过无边;日月之辉,莫过无形;碑石之奥妙,莫过无字。有字则有限,有文则有止。有限则难尽,有止则难全。纵有千般英雄,亦尽归尘土。庄玄公云:“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过于此。

陈蜉蝣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后注视石碑默念道:“师父安睡,陈蜉蝣回来了!”

站定了好一会儿,陈蜉蝣骤然转身,“走了。”

赤发馗捧着斗笠蓑衣呆呆地坐着,闻言转身,准备下山。

后世有诗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棉山留胜迹,蜉蝣复登临。水落广陵浅,天寒云泽深。陈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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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风那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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