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要带走的物什已收拾妥当,不多不少两大箱子,粗略瞧过,挑不出什么毛病,便吩咐棉儿俩人叫人来抬去装车。

我本也不是真要来检查成果的。

卧房同我出嫁那天没什么区别,妆台上的奁匣都还摆在那里没收起。

恍若间我回忆起自己坐在妆台前,一脸阴郁的描眉点唇,满心满脑都是如何能将那个男人一击毙命……而现在那个男人却成为我的夫君,依在我的身傍,将我的满心满脑都收去了。

想来,竟有些啼笑皆非的荒诞之感。

我抬头去看无奚,想不到竟跟他的目光撞上了,他一直在含笑看着我。

我不由眯着眼睛祥察他的表现,半犹豫半笃定的问:“你……是不是来过这间屋子?”

任无奚笑道:“你怎么问这个?”

不是‘你怎么这样问’而是‘你怎么问这个’,我吃惊道:“你居然真的来过!是……什么时候?”

他眨了眨眼睛,竟不回答。

我得意扬扬道:“哼哼,露馅儿了罢?!我原本只是觉得奇怪,你如果是初次进我闺房,多少应当打量几眼才正常。”

一个人若违背了常人该有的反应,不是未卜先知,便是早就洞悉情形了。

他吁了口气,表情好像是服了,说出来的话可吓死人:“那你不该问‘来没来过’,而是要问——来过几次。”

我被他吓的后退几步,惊呼道:“来……来过几次?!”

原本我就当他是在迎亲前偷偷来看过我,左右不过是近日里发生的事,他却告诉我这样一个讯息,简直坐实了我的猜测!

任无奚像是嫌我不够震惊一样,攥起我的手往床边走,又笑道:“你睡时来过,你醒时也来过,五年后来过,五年前……也来过。”

我简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这样被他拽着坐到床上。

……,我真的要把他当个鬼一样来看待了。

任无奚的口中说着会把我吓跑的话,手上却攥紧了我,唯恐我真的跑掉。

我怔怔的看着他用另一只手在被褥中上下摸索,心里想的却是:他都已经是我的夫君,我爹还如此忌惮他,或许不无道理?

可是,可是……又有哪个居心叵测的人,可以这样坦白的、不计后果的暴露出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除非那人是个天大的傻瓜,除非……这‘秘密’本来就不算秘密。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脑子里交战,直到任无奚从我枕下摸出一件物什。

那是一块用红绳系住的玉玦,我一直佩戴在脖子上,五年来从不曾取下过。

任无奚看着掌中的玉玦,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复杂,温柔的、哀伤的、怀念的、我居然能感觉到他此刻情绪激狂,因为他攥住我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我只好开口了:“这块玉……我也不知它为何变成这样子。”

是的,这块玉玦,五年前他塞给我时,还只是一块成色普通的白玉,我虽然用了很多养玉的法子,但最终都没能美化它的色泽。

可是自我失心疯一年后清醒过来,惊讶的发现这块玉玦从白玉忽地变成了血玉。多看几眼,甚至还能恍惚瞧出丝丝脉络中,有血液流动的幻象。

仿佛这玉玦原本是个苍白枯槁的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它又活了过来。

任无奚将掌中的玉玦移到我面前,他语气平静到让我错愕,一个人如何在情绪激动下,可以这样平静的说话?

他说:“因为你,因为我。”

这真一句没头没脑故弄玄虚引人遐想致人抑郁破坏信任又不得不讨论下去的话。

我皱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将它放在枕头下面。”

任无奚笑了笑:“这是一种没法形容的感觉,我就是知道它在那。”

他将玉玦系回我的脖颈上,接着说道:“这玉玦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是白狼族的圣物,我能与它产生感应,或许得源于此。”

我也笑了笑,只是这笑更趋于冷笑,我缓缓说道:“任无奚,现在你又欠我一个解释了。”

他抿了抿嘴唇,才道:“正因为你心中有我。”

“还有呢?”

他眨眨眼睛:“因为……你用心血供养了它?”

我冷冷道:“还有么……”

他失笑道:“你到底是在问什么?”

这话若由我说出来,如同芒刺在背,不禁头皮发麻,我抚着胸口的玉玦,黯然道:“这玉的来历既然如此珍贵,你当初怎会那样随便的送给我?”

任无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看在眼里,心中酸楚,却仍微微一笑:“我来替你说,因为正是那天晚上,你发现……我原来是墨家的女儿。”

我有一道绝不为外人所知的脾性,这脾性让我看起来很是喜怒无常。

他人刻意巴结讨好我时,我往往冷眼相对,他人唯恐惹我恼怒时,我反而涣然冰释。

宗亲中有人说我古灵精怪,有人说我蕙质兰心,但无一例外,对我都是敬而远之,从不会轻易招惹。

这不过只因我天性惜善,欣赏他人真实不做作的一面。但凡有人在我面前真情流露,即使心存恶念,只要够胆量坦白,够见识直率,我便会卖一个面子,便会愿意理解对方的行为。

当然当然,理解归理解,接不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算不得含垢藏疾。

可是人生在世,却总被各种因果牵制,自我掩饰反而成了本能,坦白与直率往往是最可遇难求的品质。

我并非不接受有人在我面前掩饰自己,也给任何人狡辩的机会,只是千万不要让我嗅出任何破绽。

任无奚在听到‘墨家的女儿’这几个字时,惯性的又弯了弯嘴角。其实每当他这样子笑,都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狡猾在里面,我想他接下来是要开始狡辩了。

他反问道:“我拿玉玦和你换香囊,跟你是不是墨家的女儿有什么相关?”

我很失望他没说出什么出乎我意料的话,冷冰冰道:“没什么相关?说句大不敬的话,‘墨家’二字,可与南夏万里江山比重。而这江山之中,无论是谁,若能和墨家攀上交情,一生便会受益无穷。”

他点头道:“哦,所以呢?”

“所以当你发现我是墨家的女儿时,才会想方设法与我相识,……你不承认吗?”

他想了想才道:“不太想承认。”

“你不想承认,但你却这样做了。你为了挑起我对你的兴趣,故意霸占我的香囊,不惜将你母亲的遗物赠与我,营造交换信物的气氛。”

他挑眉道:“你想的还挺多。”

“哼,你欺我年轻好骗,接下来对我百般勾引,用尽欲擒故纵的手段,让我对你动情……让我离不开你。”

他忍不住笑道:“百般勾引?嗯……”

“严肃点。”我瞪他一眼:“其实你选择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一件事。”

他看上去无比好奇:“什么事?”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接下来的话将会很残忍:“从前你总要时时强调自己是皇帝的儿子,也是南夏的皇子,频繁到让我不能理解。现在我才明白,这正是你不甘心的体现……你不甘心自己明明也是皇室一员,却从来没有人知晓你的存在,你有血有肉,但你一无所有。”

任无奚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垂下眼睛,突然有些后悔说了这话。

可是我这般失意,他却那样若无其事,真叫人十分泄气,所以我偏要说些戳他心窝的话。

“人总是越缺失什么,越控制不住的想强调什么,可是再怎样强调,你也仍然无名无分,无可奈何。以至于这种心境,使你既自卑,又不甘——你恨极了你的父亲,嫉妒你的兄弟,所以他们最后才会个个都死于非命!”

任无奚皱了皱眉:“自卑?”

我也皱了皱眉,他的关注点就只在这里?

当年那段交往,说到底都是我在主动,成天变着花样儿的讨好他,每回都要特意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而他呢!总是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模样,不咸不淡地接受了,从来没有真正表白过他的心迹。

我不差在哪里,他这不是自卑又是什么?

“因为我都……都那样了……,而你……你……”我怕万一是自作多情,舌头打了结,话也说不全。

任无奚道:“哦。嗯……然后呢?”

我有种再说下去他会突然伸手掐死我的悚然之感,不禁站起身,想退到一个稍微安全点的地方。

任无奚扣住我的臂腕,微微笑道:“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里?”

“我……去窗边站一会儿。”

他十分强硬的将我箍进怀里,轻声细语道:“这样不好,我并不想你离我太远。”

说罢在我的脖子上轻啄了一口,又催促道:“继续说。”

现在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我挣了一下,不太能挣开,只得稳住呼吸,调整心态:“你……你也说过,你算是被圈禁在皇宫里,见不得光的,不出意外大概一生一世都要这样虚度了。你太想改变这样的生活,恰巧这时我自投罗网,才给了你一个翻身的希望。”

他轻笑:“嗯……自投罗网,对……”

我很气恼:“你不要再笑了。”

他道:“我不能笑?”

因为他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才撇了撇嘴:“你这一笑,好像我说的一切听上去都很傻。”

他喃喃道:“是不太机灵。”

我咬牙用脚跟狠狠蹬他一下,头顶传来他吃痛的呼声,我的胆量又回来了。

“哼,试问天下间有什么比这更便捷的办法?只要攀牢墨家嫡女的心,将来再娶她为妻,自然就能一步登天,从此之后谁还敢瞧不起你?!。”

他道:“嗯……这的确是最便捷的办法。”

他没心没肺地认可着我的话,我突然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你一从东夷回来后,就已经跟墨府提了亲罢。”

任无奚倒是不说话了,他直接默认。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讥诮他道:“我都已是一个疯子了,你还肯娶我,真是对我情深义重呢,还是墨家这个靠山,实在太重要啦?”

正因为我爹是真心疼我,才会搬出各种理由推拒他的求亲。话说回来,要是我清醒后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那我……又会是什么心情?我会怨恨他吗?

任无奚回答道:“即使你要疯一辈子,我也一样会好好的照顾你。”他又亲了亲我的脖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

有时我真是困惑,他这股子深情到底从何而来的?

还能够不吝惜的讲出各种情话,虽然很受用,但他从前并不会这样露骨呀。

“哼,反正你只是运气好,如果当年遇到的我有如今的考量,肯定一眼把你看穿,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得逞的!”

任无奚说道:“可惜不管怎样,我还是得逞了的。”

我翻了大白眼!

好,好的很!他终于承认了我所说的一切,他现在如愿以偿,无所顾忌,根本不需要否认什么了。

我冷冷道:“松开我。”

他悠悠道:“别急,你若说完了,该轮到我说了吧?”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嗯,你讲了这么多,无非是在生闷气。你气我当初只是看中你墨氏嫡女的身份,才会刻意和你往来,你甚至怀疑,我对你的感情都是虚情假意,对吧?”

我冷笑道:“我若活在那种心境里,是没有任何心思与人真情实意的。”

他道:“是,只不过你所说的一切,根本不成立。”

我呆住:“不成立?!”

他扳过我的身子,从容的和我对视:“你似乎忘了,直到今时今日,我都未曾沾过墨家一丝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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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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