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月天,阴晴不定,恐梅雨将至。
我趁着今日天气还算不错,从书房转战至院中的凉亭,典籍礼要罗了满地,只为拟出一份合乎皇亲贵女的陪嫁清单。
再过几月,七公主青窈就要出嫁了,对方是工部尚书嫡次子,端的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与她也算天赐良配。
先帝在世时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总不好他人没了,公主的婚事就要办的沿袭守旧、失了体面,是以我只得亲自拟定嫁妆,将她风光送嫁。
说来让人哭笑不得,那七公主也就小我一岁而已,我却要像个长辈一般替她操心这些事情,一大堆礼制规章怼我脸上,真是令人头秃。
帝后同逝,后宫一时无主,那些出身平庸的太妃们,竟无一人有胆色来主持大局。而我身为摄政之务的宸王正妻,夫君在朝处理政务,独揽大权,我就得临危受命治理后宫了。
想到这里,又在清单上添了一架珊瑚屏风。
灵音正在身旁给我研墨,时不时的探头看上两眼清单,密密麻麻一卷宣,大到田产小到家什都十分名贵考究。
我见她是真的在看纸上内容,不由好奇:“灵音,你认得字?”
灵音点头笑道:“奴婢认得,只是不会写。”
我南夏向来文武皆重,几百年前就由朝廷和商行合资在民间办了众多官塾,可供寻常百姓读书受教,若遇家境困难又想念书的,还能减免学费。
先生也都是历届中举却没有做官的饱学之士,聘用至官塾教书,月俸并不低于九品待遇。是以南夏百姓的识字比例非常高,纵不能人人出口成章,却也不至于遍地文盲。
只不过出身奴籍的话,却难以有念书的机会,嗯……或是自学吗?
我也没多想,含笑道:“你若识字却不会写,就太可惜了。不如趁平日清闲,先从楷书练起,倒也不难,回头我给你一套书写工具。”
灵音看上去很高兴,连声谢赏。
清单也列完了,我吹干墨迹转递给她:“你瞧瞧,这嫁妆总算丰厚吧?”
灵音接过仔细看过,迟疑道:“奴婢觉得……会不会太多了些?宫中未嫁的公主还有七八个,王妃若是初次操办就把规格定的这样高,恐怕将来要好大一笔开销呢。”
倒不是她胆大僭越,敢和我讨论这些,而是我早已准她协助我操持王府,打点生活上的一切事务,为我参谋是她应该做的。
我打小自在惯了,从未有做主母的觉悟,突然天降这么多责任,很是让人力不从心。
饮了一口茶,我笑嘻嘻道:“不妨事,她们五哥有的是钱。”
任无奚大婚后假期一过,就日日按时上朝,从各处递交的奏折,也不往宫中送,反而成堆的进了摄政王的府邸。
我呢,时隔近两年再次入宫,不再是单纯的皇亲访客,而是辖制后宫的摄政王妃,犹如南夏半个女主人般,整个皇宫的人都要来觐见请示。
因为无主整顿,后宫制度散漫无章,成堆的孤儿寡母都没少被奴才怠慢。我顺手处置了一些没脑子的刺儿头,又恢复了三宫六院的供应。
内侍总管苦着脸跟我讨价还价,说什么天下百废待兴,国库又不充盈,后宫节衣缩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老东西以前算是先皇后的左膀右臂,我没处置他渎职就很给面子了,还敢来和我哭穷。
嘁,不过到头来还是我退让了,一是老头儿说的不无道理,这几年征战的确把南夏的民生经济折腾个够呛。二是我夫君也确实昧下大批战利品,我多少有些理亏,不好再难为他。
“你尽管供应,或缺什么,自有我们家王爷扶助……他么,有的是钱。”
我这一番作为,尽显我们宸王府富可持国的强势,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添一些坊间传闻了。
除了这些必做之事,我心中还有一道坎过不去,那就是洹煦的母亲——梅良人。
她原是一名宫娥,据说先帝有一次醉酒才宠幸了她,事后竟连位份都不肯给她一个。
只是没想到那一次宠幸,就让她怀上骨肉,直至诞下八皇子,才堪堪封了个良人——封号也是极草率的取自她本名——后来又将这母子二人打发在深宫某处,不闻不问。
从前这些内廷诸事于我漠不相关,如今接手了,更进一步看透先皇的薄情寡恩,真是叫人胆寒。
梅良人出身卑微,丈夫又不关心她,唯一的儿子洹煦便是她所有的指望。只是洹煦……竟凄惨的死在战场,又落得尸首不全,从那时起梅良人更是深居无出,终日礼佛不再见人,似这天下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来见我,我却不能不去见她,怀着复杂的心情,乘车去她所在的宫邸探望。
那一日天清云淡,越是走深了,四周越是静谧。我虽然也是喜静之人,喜欢的却是繁华之中难得的清净,可不是这种孤寂冷清。换作是我,在这种环境住上几日,人就得魔障了。
我叫锦儿和灵音呆在车上不必随行,独自踏入梅良人的映雪宫。
说是宫殿,实际上不过是间不大不小的四合院,种了几棵树,栽了几盆花,倒像个普通百姓的住所。
正当我以为梅良人是独居时,便见到两名有些年纪的嬷嬷在门口缝补衣物,她们未曾想到会有人来访,抬头见我缓步走来,双双呆在原处。
我婉声道:“梅良人可在?”
其中一名嬷嬷这才起身行礼,喏喏道:“在的,梅……梅主子正在做午课,奴婢这就去给您通报一声。”
她实在认不出我的来历,只道不是非凡的人物,放下手中活计,慌慌张张的进屋去了。
另一个嬷嬷性子像棉儿似的,有些憨傻,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模样。我不由觉得好笑,若有朝一日我同样落得这般下场,棉儿锦儿也会伴我过这样孤独的日子吗?
啊呸呸呸,我是有病吗,突然想这么不吉利的事!
我展开自认温柔的笑容,对那嬷嬷问道:“你们一直在侍奉梅良人吗?”
那嬷嬷拘着身子,憨憨的答道:“是的,奴婢们跟着梅主子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我后来才知洹煦实际上只虚长我一岁,若还在世,现在刚好二十了。那这两个嬷嬷,差不多是在梅良人有孕时就在侍奉她。
看来先帝比我所知的,稍微多一点儿人性。
正暗自腹诽着,去通报的嬷嬷跑了出来,行了一个大礼才道:“恭迎王妃驾临,梅主子斗胆请王妃您进门一叙。”
我深感意外,我从未与梅良人照过面,她竟料到来访的人是我。
我很惭愧,一直没有来见过她……
头顶轰然炸了个雷,就我走神儿这片刻,天空已是乌云翻滚,暴雨即将来袭。
这难以琢磨的鬼天气!
我连忙喊道:“快快,把这些书都搬回屋去,千万不能打湿。”
这些可都是我墨氏世代相传的古籍,被我借来参考,将来还是要留给后人的。
众仆一拥而上,一人两本含胸护好,可算在雨点子落下之前,都送回书房。
天地间愈发昏暗了,眼见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窗外雷声雨声哗啦作响,此刻并没有风,雨云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我自坐在窗边看雨景,灵音掌了盏灯,屋里才亮了些。
她在我身旁悠悠叹气:“这雨势……今年可不要闹水患才好。”
南夏署湿多雨,但凡天不作美,江河就会在这个时节决堤,引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整治水利是千百年来最重要的民生工程,然而这几年征伐之重,连治水的部队也抽调去前线打仗,如若再遇天灾,南边水患泛滥,北边干旱无收,天下更要大乱了。
我实在不愿去想那些残酷难逆的命运,因为这世间处处都是极端均衡的定律。
有人欢喜就得有人悲伤、有人儿孙满堂,就得有人孤独终老、有人衣食无忧,平安顺遂,有人就要食不果腹,无家可归。
叹人各有命显得凉薄,叹苍天不公却又没什么实际作用。
我笑了笑道:“所以七公主的陪嫁才那样丰厚,莫要忘了,她是要嫁入工部尚书家的。”
灵音眉头轻蹙,应该没想通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我耐心解释道:“你别小看这只是个二品官职,却是民生中至关紧要的一阶。工部掌水利司,而尚书的部下中有一名奇人叫孔御江,当世治水缺其不可。接下来是‘风调雨顺’还是民不聊生,就要看尚书大人怎么发力啦。”
灵音这才恍然,说道:“难怪七公主宁死不从,她这不就是为嫁而嫁。”
也就是前几日吧,我正与几位太妃和朝臣妻女话事闲聊,任青窈闯进东稷宫张口直呼我姓名,对着我就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难。
灵音当时在旁侍候着,纵她向来淡定,也不禁为来人强横无礼的做派而吃惊。
当然,整个南夏恐怕也只有任青窈敢跟我这样大呼小叫。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公主,自小骄纵的厉害,即使我大权在握,也没太拿我当回事。
任青窈跳脚叫嚣半天,内容无非就是她不愿嫁人,更不愿嫁一个二品官员的次子,这甚是辱没她公主尊贵地身份。话风一转又搬弄起与我昔日的怨怼,大意就是我如今仗着夫家娘家的权势,趁机报复,才会将她下嫁给区区世家子弟。
一干旁观女眷已经是心惊肉跳,个个面目青白,不住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笑话,她站在殿堂呱噪而我坐在高位饮茶,当然不屑于和她批驳什么。
我笑吟吟道:“七公主是否忘了,赐婚圣旨是皇上颁的,朝中也无人觉得不妥。你不去找他们算账,何苦来我面前吵闹。”
任青窈瞬间红了眼眶,恨声道:“你们就是欺我父皇兄长已逝,再也无人护我和母妃的周全,才要将我当做物品一样赏赐给下人!十二弟年纪轻轻又懂得甚么?不过是那个狼子野心的祸害,为了把持朝政拿我笼络人心!”
这话前半截还叫我有些动容,后半截可真是让人怒火中烧。我一茶盏甩在任青窈脚下,瞬间四裂飞溅,茶汁扑了她一鞋面。
任青窈不防备地惊叫一声,连连后退,看我的眼神儿都变了。
我冷声道:“七公主,注意你的言行,皇上再年幼也是九五之尊,容得你随便称呼?”
这时殿外又跌撞进一个衣容缟素的妇人,竟是七公主的生母黎太妃,她偎着青窈跪下,哀声恳求道:“宸王妃息怒,窈窈这孩子少不懂事才会口无遮拦,是臣妾管教无方……还请王妃轻饶了她罢。”
来人左右算得上是长辈,我当然不能再端着,连忙起身虚抬:“黎太妃不要多礼,赶快请起。”
黎太妃兢兢站起,她身似扶柳,面目憔悴,一身素装显得尤为哀戚。
她长子是先皇的第三子,好不容易从东夷捡了条命回来,又莫名其妙地在寝宫中猝死了,如今是丧夫又丧子,多少让人有些怜悯。
她泣声说道:“窈窈自幼莽撞无知,哪里配得上付大人门楣矜贵,叫她嫁人无异丢人。臣妾如今只盼着王妃能劝说皇上收回婚旨,将我母女二人遣去泰安寺静修,或是打发了做个平民百姓也好,千万莫要让我们母女两地分离。”
任青窈急了,跺脚道:“母亲,你何必要好言求她。”
“窈窈,你太任性了!你好好儿求一下你念姐姐,她总会想法子护住你的。”
任青窈冷笑道:“本公主既不会求,也不会嫁!他们若是强逼我,我必定引决自裁,倒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好啊!”我不禁挑眉赞道:“七公主既有这样的志气,那大家也都别辜负了,瞧她要选何种法子自裁便是。”
任青窈脸色铁青地指着我:“墨玹念,你还算是个人吗!”
黎太妃按下任青窈的手臂,转头哀怨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说道:“黎太妃,昔年付尚书替次子求娶七公主时,先帝并未推拒,只是说七公主年纪尚轻,不妨再留她两年。如今两年过去,先帝也已殡天,付尚书旧事重奏,倒叫皇上如何翻脸不认呢?”
“婚旨已颁,金口玉言若能随意收回,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皇上?”我正色道:“这其中利害相关,我一个晚辈都懂得,黎太妃您……会不懂么?”
黎太妃满面悲戚,终于还是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