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势更大了,甚至有雨点砸在窗棂上,溅起片片水花,我掸落盆栽绿叶上的雨珠,说道:“就算是我,不得不嫁时,也是要嫁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起来:“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和宸王成婚?”
灵音也笑道:“可王妃和王爷自小两情相悦,感情非同一般,终成眷属也是应当的呀。”她见我挑眉看来,不禁顿声:“奴婢说的不好?”
我啧啧赞道:“行呀丫头,我从没和你讲明白,你居然也能看出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笑盈盈道:“奴婢第一天侍奉您时,就已看出来了。”
“哦?你说说看。”
“嗯……因为您二人之间的互动没有任何负担,更没有刚成婚的夫妻那种相敬又相疏的感觉,奴婢甚至觉得……”
她咬着嘴唇没说下去,一般这种表现,就是在求得赦免。
我不由笑道:“原就是我要问的,你说便是。”
她才又道:“奴婢甚至觉得有种‘久别胜新婚’的亲密在里面,嗯……那种藏在眼神和肢体中的亲密,是瞒不了人的。”
我戳了她脑门一下,“别人都不敢窥视主人,就你胆子大。”
她知道我不是在责怪,自个吐了吐舌头,模样十分娇俏可爱。
不过这番谈话引得我又去想别的事,轻叹道:“你说的不错,与人相熟的感觉……是很难掩饰的。”
灵音正色道:“王妃似乎另有心事?”
“也算不得什么心事。”我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了,还记得我前阵子带你去皇宫时,又特意去映雪宫探望一个人么。”
她点头道:“奴婢记得的,您出来后就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锦儿姐姐说那是因为里面住着一位特别的人。”
“嗯,映雪宫住着先帝的一位妃嫔,她就是八皇子洹煦的生母。”我倒没打算将我和任无奚的往事讲的太详细,只挑了些重点:“我与王爷识于五年前,阴差阳错下将他认成洹煦,与他互定终身。后来你也该知道,萧氏叛国谋反,南夏所有边塞被同时被侵略,众皇子率兵出战东夷,而洹煦却死在战场上。”
直到今日,我对洹煦的死仍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稍加提及心中就会很难受。
“当时我以为所爱已死,悲痛之下失了心魂,人也彻底疯了一年,这个误会直到和王爷大婚那夜才消释。可即便知道洹煦本人和我素昧平生,这个人对于我,仍然难以道明的深刻,以至于对洹煦的母亲我都怀有复杂的情感。”
我又自嘲般笑道:“这种感觉骗得了别人,骗不得我自己,我分明不是三心两意的人,却很难解释是因为什么……”
我突然醒悟到自己情难自抑下说的太多,连忙去观察灵音的反应。
毕竟这小姑娘是王府原有的奴婢,我还不能十分确定她会不会是任无奚特意安排的。
灵音这时却开口道:“或许……奴婢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怔了一怔:“你知道?”
灵音浅浅一笑,柔声道:“因为这两个字,如同注解一样,诠释着一段令您刻骨铭心的过往。只要提起,您就会情不自禁的回想当初种种感受,它早已不代表某个具体的人物,而是王妃您的回忆。”
我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去解释,震撼之余又有豁然开朗的轻松,不禁反问道:“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灵音非常笃定:“只要回忆仍然深刻,这两个字……就仍然深刻。”
我细细品味着这段话,大为感动,心中竟对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产生一丝依赖,只得隐住情绪悠悠笑道:“灵音,你到底是谁?”
这样突然的质问,却没有使她神情有任何变化,她只是疑惑道:“奴婢……是您的丫头呀?”
她眼波一转,又笑道:“只会是您的丫头。”
这答案也算足够了,我愿意相信她,不再追究:“好,言归正传。那日我去见了梅良人,只是想看她过的好不好,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持的。让我意外的是,梅良人的两名婢女虽然不认识我,梅良人本人却对我所知甚详,情绪举止十分从容……要知道我和她从没什么交集。”
灵音接话道:“所以王妃认为,在那之前王爷就经常去探望梅良人?”
和聪明人交谈就是省时,我点头道:“不错,我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一来王爷和洹煦是实实在在的手足,又有过命的交情。二来……王爷对洹煦的死……应该满怀歉疚,所以才会先我一步去照料他的母亲。”
“这……奴婢就不太能想到了。”她指的应该是‘歉疚’一事。
我叹气道:“我曾听墨府家丁说过,胡人俘获了洹煦,借此逼迫我军后退三百里,是王爷拒不退兵,间接推动了洹煦的死亡。”
灵音眼中闪过吃惊之色,我苦笑道:“很残酷吧,可战争就是这样,心系身后千万人,心肠就得坚硬如铁。”
“是,是很残酷……”
“我原以为梅良人只是碍于王爷的权势,不敢有什么情绪,随后又察觉到她是实实在在地谅解了无奚。我道她修佛多年,或就是比旁人宽容一些,连这样的痛苦都看得开。只是……她越是宽容,我越是内疚,不免说了些致歉的虚话来安慰她。”
灵音喃喃道:“王妃为何内疚?是了,免不得要内疚的……”
我见她能够想通,就继续道:“岂料梅良人反倒劝我,她说‘王爷身上背负了太多,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该再添这样一笔苦难,他放下了,王妃也该放下。’”
灵音怪道:“奴婢听这话儿……倒像是梅良人看着王爷长大似的?”
我抚掌道:“没错,她就是给我一种和无奚相熟甚久的感觉,是不是很奇怪?”
灵音想了想才道:“王妃既然好奇,问一问王爷不就清楚了?”
我无奈道:“你是不知那男人……”
话还没说完,锦儿冒着大雨奔入书房,她一手持着茶壶,一手拎着食盒,模样十分狼狈。虽然沿着廊下避雨而行,身上还是打了不少水珠。
我只能草草的把剩下的话说完:“我问他些什么,他若是想说才说,不想说就要悄悄转移话题……”又提声问道:“棉儿好些了么?”
锦儿将手间的东西递交给灵音,掸着衣裳笑道:“还赖在被窝里喊肚子疼哩,我喂了她一碗红糖姜水,这才赶过来。”
棉儿来了月事,腹痛难忍,我便准她好生歇着不必伺候。
这原是身为女子再平常不过的事,却不再发生在我身上——自我神志清醒后,就惊异的发现,我再也没有来过月事。即便请了许多御医来诊治也不见成效,食补药补养了好一阵子,人都要吃胖了,身子还是没调理好,后来逐渐就不再去管它了。
除了这事外,还有其他不寻常的变化,例如——我再也未曾做过一场梦。
虽然没碍着日常生活,但每晚闭眼睁眼天就亮了,总是缺了些滋味。
从前我算是个情绪强烈的人,稍有波动便要涌出泪花,如今好似眼窝枯竭了一样,酸涩都快冲破头顶了,也生挤不出来一粒眼泪。
不过,最离奇的当属我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的声音,虽然听来就是我自己在说话,但那声音总会在我意志不决地时候忽然来上一句,警醒我没察觉到的关键细节。
这件事我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我只当自己是成长了,比旁人想得更多罢了。
所有一切变化,都要从我清醒的那一刻算起。
原先没有详细过问那段发了疯的过往,是因为这事儿想起来就觉得万分羞耻,我不提起,家奴们也闭口不谈,可想而知会多不光彩。
见锦儿斟茶端来,事又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问她:“锦儿呀,当初我是怎样疯的?”
这话问的怪好笑,一出口我自己先要笑出声,怎知锦儿闻言登时色变,连茶盏子都差点没端好,溅出的热茶烫到她的手指,她嘴里‘哎哟哎哟’喊着,快步将茶盏搁在桌上。
我可没想到她反应会这样强烈,着实惊呆,指着捏耳垂儿降温的锦儿对灵音说道:“她这定力,可比你差远了。”
一句话调侃了两个人,灵音也不好意思起来,没搭话。
锦儿嘟嘴怨道:“大小姐好好儿的提那不吉利的事做什么呀。”
我点出重点,挑眉道:“不——吉——利——?”
锦儿自知用词不妥,赔笑道:“哎呀,倒也不是,只不过我一想起来就心肝儿疼,现在大小姐人都完全好了,还提那个做什么。”
我打断她:“多余的废话少说,我问你什么,你如实回我就是了。”
她叹了口气,认命道:“好罢,那将来若老爷问起,大小姐可不能把我供出去。”
我笑道:“你还跟我讨起情来了,行了行了,我绝不提你。”
锦儿这才肯说,她想了又想,缓声道:“要说大小姐怎么患上失心症的……当时来诊治的御医们也论不出个所以然,还分成几派各执一词。他们当时都争论了什么,哎,我也记不住了……不过要说原因呢,那肯定是大小姐当时看到洹煦少爷的尸骨,受了莫大的刺激嘛。”
我不禁翻白眼,“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罢了,那我换个问题,当初我是怎么个疯法?”
锦儿讪讪道:“怎……怎么个疯法……大小姐不哭不闹,其实要比那些真正的疯子可省心多了!您每天就是旁若无人地,或是对镜而坐,或是卧在塌上一整天,从不与旁人言语,好像生生跟咱们隔绝了一样。不管是喂您吃饭喝水,还是给您换衣擦洗,您全无反应——噢!对了对了,有时一打眼儿看不住,您忽然就爬到屋顶上、树上去,一反常态在上边儿嘻嘻哈哈的说着话,倒像是有个谁也瞧不见人悬在半空跟您交谈似的,好瘆人呀!”
前面那些表现又算得什么失心疯,直到这里我才觉出一丝儿疯意来,奇怪道:“你觉得这事儿不吉利,是因为我和空气对话?”
锦儿说的种种往事,我真的一丁点印象也没有,我只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睡觉,很长很长的一觉。做了许多情节零碎又感触深刻的梦,可是有关于梦境的内容,却是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锦儿脸上出现一些惧色,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其实呀,老爷不光召了御医来诊治,还……还请了和尚、道士来给大小姐您驱邪呢!”
我不免失笑道:“驱邪?那和尚道士又怎么说?”
锦儿回想了一番,努力地复述原话说:“说是……说是大小姐三魂六魄尽失,只余一魄傍身,所以遭遇了各路孤魂夺舍,这才会有非常的举止,大小姐所言所语全是孤魂冤鬼们在重复着生前往事。”
我呷了口茶,无奈笑道:“真是离谱,那后来是不是又大作法事,这才将我魂魄召唤回来了?”
锦儿摇头道:“没有哎,我瞧那些江湖术士不过是些神棍骗子,他们说地头头是道,到关键时各个推脱自己道行有限,处置不了这样的大事,老爷因此还大发雷霆,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呢。不过……”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后来府上不请自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不知跟老爷私下说了些什么,老爷突然就放任您的失心症不管了,只吩咐家医按照调养方子,日日给大小姐滋补身子就好。”
“我和棉儿那时以为,大小姐一辈子都要这样了,日日夜夜求神拜佛,盼着有一天大小姐的病情可以缓转,幸好老天爷开眼,您终于清醒过来,真是万幸万幸!”锦儿话到最后,道了句‘阿弥陀佛’,又双手合十对窗外拜了拜。
我原本要笑她太不会形容,‘仙风道骨’和‘年轻’这两种描述着实违和的很,可见她真情流露仍对那段过去心有余悸,话锋一转,温声安慰道:“好丫头,老天爷见你俩赤诚忠心,当然不会叫你们失望。”
语音未落,天际猛地劈下一道闪电,将屋内照地煞白,吓得我和锦儿同时一哆嗦。
我瞪着那片雨云,心里嘀咕:讨厌,老天爷这是在打我的脸么?
滚滚雷声轰鸣而至,锦儿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瞧着窗外愣神。
我赶紧又问:“话说那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是什么模样?”
锦儿眼珠转了转,苍白的脸上忽地飞起一团红晕,扭捏答道:“哎呀……这怎么说呢,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长地还怪好看的,别看他年纪轻轻,举手投足的做派,俨然世外高人的模样……很叫人信服呢!”
我点了点头,没点真材实料自然是说服不了我爹的。只不过我仍觉得自己没问到什么点子上,习惯地抚上胸口佩戴的玉珏,突然心思一动,想起任无奚曾说过的话——‘因为你用心血供养了它’。
难道这是句字面意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