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发疯的时候是不是还做过什么危险的事儿来着,比如……自残?”

锦儿连忙摆手道:“那可不敢,我和棉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大小姐,怎么会叫您伤害自己呢?”

我点着她讥笑道:“寸步不离还能叫我爬到屋顶和树上去?”

锦儿害臊的扭着身子,“哎呀,大小姐……”

我板起脸来,沉声道:“嗯,那你可要想仔细了,我是受过什么伤,或是流过什么血?”

锦儿急的团团转,口中念叨着:“流血……,流血……血……,啊!”

她惊呼一声,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胸口,我知道终于问道了关键之处,扯出玉珏给她看:“和这块玉有关对不对?”

锦儿讷讷地说:“大小姐说到血,那天……您见了洹煦少爷的尸骨后,突然吐了好大一滩血出来,前襟都给染透了,人又接着昏死过去,随后便患上了失心症。”

我皱了皱眉,“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不先说,这块玉就是从那时起变成这样的么?”

她点点头又立即摇摇头,小声道:“我实在……实在是不知道算不算得,您平时当这块玉是宝,从不拿出来给别人看,虽然我记得它……它似乎是块白玉,但后来也只能当是自己记错了。”

我凝神注视着手心里的玉珏,它好似流动的鲜红脉络竟有说不出的诡谲妖异,心中默默猜测,这玉的变化是否和我发了疯有什么直接关联。

我不禁回想起当年种种,回想起那个衣着简朴地少年,从腰间摸出玉珏塞入我手中的画面,脸上全是无害的笑意。

——‘我也不叫你吃亏,这个送你。’

我回想起夜宴上寻见了角落里饮酒的他,我那样羞赧地将这玉珏从襟口扯出来,晃给他看,而他从头到尾都只盯着我的眼睛,对我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突然记不清楚,他那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脑中那个声音果然又是不期而至,另一个我在耳畔幽幽而凌冽地嘲笑着:呵,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多么炙热啊,好似在玩赏囊中之物一样。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见解,大声否决那个声音:“你胡说八道!”

锦儿吓了一跳,绞着衣角微弱地辩解着:“大小姐,奴婢……奴婢没有……”

灵音探下身来,关切地问道:“王妃,您怎么了?”

我没理会她俩,因为那声音非但没有如常消失,居然别有意味的‘哦’了一声:那么想必是你眼拙看差了,他既要活的掩人耳目,又怎敢公然现身呢。

我如遭重击,竟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闪电夹杂着天崩地裂的雷声,暴雨如泄洪般淹没天地万物。

天地阴沉如暮色,黯淡无光。

不知是这天色叫人辨不出时辰,还是我思量到几近入定,任无奚突然就进了门。他头顶紫金宝冠,身着石蓝色朝服,任凭骤雨狂袭,硬是未见半点水渍。

他笑盈盈地唤着我:“念儿,我回来了。”边说边向我走来。

我倚在榻子上无处可藏,心头砰砰狂跳着,一时看着他不作反应。

任无奚肯定察觉出氛围不对来,明堂烛火不够亮,仆从全都不知去向,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脚步放缓,已敛去笑意。

这下该换作我来笑了,我微微笑着,直奔关键:“上回给你时间好好儿编的事,你编出来了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任无奚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径自坐在榻尾,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悠悠地嘬饮。

我看向窗外水雾朦胧的庭院,面无波澜地说:“这场雨恐怕要下一夜了。”

“那件事说来话长。”任无奚问:“你想听哪一种版本?”

这句话点燃了我的怒意,我尚还愿意调侃,是因为心底存了一丝希冀,不想在他还未解释之前就下什么结论。

他又凭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无奚道:“是要听平铺直叙的版本,还是要听语挚情长、跌宕起伏、借机诉衷肠的版本?”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此刻憋着一股气,我又不瞎。”

我没绷住‘嗤’了一声,随即觉得羞恼,恨恨地瞪着他。

这男人总是把我的情绪拿捏得恰当,一句话就要使我破功。

他矮下身凑近,几乎快贴到我脸上来了,“今日发生过什么事叫你这样生气,嗯?”

我有点招架不住他这语调和姿态,狼狈地躲闪着:“你要讲便讲,少问那些有的没的。”

任无奚眉头轻挑,板直了身体,想了一想才道:“那日在书院……”

“等等!”我打断他:“讲之前我得先问清楚一件事。”

他投来询问的目光,那么从容,那么没有防备。可我心里明白,这话一旦问出口,无论真相是什么,都会十分伤人。

可这件事又是那样至关重要,关键到叫我没有办法忽略它,没办法不去猜疑。

我短促地呼吸着,把心一横,开口道:“香囊究竟是我自己不小心掉的,还是……被你偷去的?”

任无奚看上去比我预估的要冷静多了,只是略带困惑地反问:“我偷你香囊做什么?”随着这话说完,他好似才领悟到我的意思,目光微动。

室内安静地可怕,衬得雷雨之声更加喧嚣。

我硬着头皮打破这沉默,说道:“那香囊是我阿娘亲手缝制的,是我少有的珍惜之物。若不是它丢失了,我必不会折返书院寻找——哪里还有你再遇见我的机会?”

任无奚冷笑两声,不住地点头:“也对,原来我竟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我一时听不出他是在自夸,还是在自嘲。

毕竟包括我在内,有谁不认定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继续说道:“我不但知道那枚香囊是墨夫人缝制的,于你意义非凡。我还算准了你会在何时去寻找它,只需原地等候便好。噢,我万分确定你会对我动心,毕竟我生得一副好相貌,保管叫你‘色’令智昏,再见钟情。对么?”

我瞠目结舌地听着他在那阴阳怪气,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好好好,是我冤枉了你,你开始讲吧。”

任无奚轻哼了一声,把脸别开不再看我。

哟,他到底是闹情绪了,不过总比他真的生气要好。话说回来……我似乎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呢?

我耐着性子问:“那要怎样你才肯讲呀?”

他一声不吭,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意思不言而谕。

我不禁低声骂一句“幼稚!”,只得翻身爬去亲他。

他原本一脸地闷闷不乐,突然嘴角弯了一弯,我来不及反悔,身子一轻就仰面落入他怀里。

他的眼中满是温软的笑意,用近乎宠溺的口气问道:“还生我气么?”

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我叫你迷的昏聩,哪里还有生你气的出息?就算你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了。”

任无奚笑着叹气,也不再周旋,直接说道:“上一次我说……正因为你是墨学士的女儿,我才想要和你交换信物,你还记得吧。”

笑话,忘什么也不会忘记这个呀,我问:“那原因呢?”

他目光闪烁,有片刻的斟酌,想了想才道:“我与你相遇确实是偶然,当时只把你当做是进京赴宴的哪位官家小姐,因为顽皮误入书院。若是被人发现了,免不得要惹出风波,不得已只好提醒了你。”

“官家小姐?”我惊呆了:“你从一开始就识破我不是什么宫女?”

任无奚嗤笑:“我还不至于眼拙成那样。”

“噢,那就奇怪了,你既然看出我身份不俗,就算我逾矩闯入书院,也罪不至死呀——何苦要冒着风险被人发现你的存在呢?”

“我……”他苦笑道:“我当时什么考虑都没有,只觉得你面善亲切,不想看到你被人拿住问话的窘迫。”

“噢,那又为何要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个皇子?”

他极不自然地别开脸,用近乎倔强的口气回道:“若是被你当做自不量力的登徒子,那我不愿意!”

我又惊呆了:“天呐,你居然真的对我一见钟情啊!”

这话可把任无奚气个不轻,挑眉道:“你呢,难道你不是?”

“我……”

我自然也是。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只得嫣然一笑:“那后来呢?”

他面露得意,随后又叹气道:“我虽然头脑发热,连父皇的敕令都忘干净。”

我不禁轻声调侃:“嘻,头脑发热……”

他说:“但当你说出‘寒香殿’这三个字时,只令我瞬间清醒,深知是自己冲动了。”

我很费解,“寒香殿又怎么了?”

“寒香殿,正是我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任无奚平静地说:“宫中人人讳莫如深,你一个小姑娘又如何知道?”

听到此处我十分惊异——有一年我不小心将毛毽子踢进爹爹所在院子里,前去取回时路过书斋,听得他正与访客交谈,其中便提及了‘寒香殿的那位娘娘’。我只是路过,草草听了这一句,便记住了‘寒香殿’这处地方。

而当年是谁来访,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任无奚笑道:“不过你显然不知寒香殿已荒凉十几年,还傻兮兮的自称是那里的小宫女。我很庆幸事态并不严重,只是不能再和你有什么牵扯了。”

“不过直至你离开,我仍感觉有股香气久绝不散,折返探究才发现是你的香囊勾挂在灌木上。我将香囊带回住所,考虑了几日,还是决定弄清楚你是哪个臣子的女儿。”

“祈夕之宴,但凡五品之上的官员必要携带亲眷入宫,我躲在西阙门的城楼观察来宾,生怕将你看漏眼。我万没有猜到,你居然是从墨府的马车上一跃而下,那一刻……”

任无奚地情绪随着回忆而激荡,我深感动容,接话问:“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他低头看着我,我恍惚中好似看到黄昏之下隐在暗处的少年,不可置信的眼中夹带着惊喜。

“我很高兴,念儿,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他好似不知怎样表达,叹着气道:“我虽不问世事,却也知道墨氏与南夏乃累世之交,墨学士与我父皇更是辅车相依。你若是寻常官宦世家,总有利害相关的风险,更可能祸及无辜,我当晚绝不会去书院见你。”

“但你若是墨家的孩子,情况则完全相反,即便你我的交往被我父皇察觉,你身家之重,也自会庇佑你万无一失。”

我听得入戏,完全忘记一切已是过去式,紧张地问:“我是万无一失了,那你呢,你会被你父皇怎样处罚?”

任无奚张了张嘴,又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到底是我顾虑太多。”

“啊?”他含糊其辞,我一头雾水。

他翻出贴紧于我胸口的玉珏,轻轻地摩挲着,又说道:“我母亲嘱托我,将来我若是遇见一个想守护的女子,就把这个交给她。”

“她告诫我:既见自性、不求余物,贪著其事、因缘不应——你若动摇本心,将来势必痛苦万分。”

“她的话我当时虽然听不懂,但仍旧记了十几年,从不敢忘。”

任无奚深深的凝望着我,一字一句倾吐着心声:“自书院那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要守护的女子就在眼前——就算你不会喜欢我,就算你把我忘了,我也会一生一世守在你身畔,永远不会动摇。”

为什么我觉得,明明是表达着这样浓烈的情意,此时他眼中却含着莫名地悲伤?

而我应该感觉到幸福,为什么心底某处却像被撕裂了一样,隐隐作痛。

我绝不能被这种怅然又凄凉的情绪困扰,强撑起戏谑的笑容:“嗯,嗯……到底还是说了语挚情长、跌宕起伏的版本,又借机诉了衷肠是不。”

任无奚‘啧’了一声,略施薄惩般地,俯身衔住我的嘴唇。

……

良久,我抿着有些肿胀的嘴,不满地瞪着他:“那宫宴上我见到你混在席间,这又怎么解释?难道是我见鬼啦!”

任无奚眨眨眼睛,狡黠地笑道:“那场景恰恰最掩人耳目,毕竟谁会格外关注我这个眼生的人?我换了衣裳混入宴席,只是不想你找不见我,怕你会失望。”

他肯定没有想到,今日对他的为难,就是因为这件充满矛盾的事。

当然我也没有想到,背后原因居然这样简单和……温柔。

“我当时就跟姑姑坐在一起,我若看得见你,你父皇也同样会看得见你,他……事后没找你麻烦?”

任无奚叹气:“龙颜大怒,罚我练剑五日五夜不准停歇。”

我既好奇又惊讶:“咦,你居然还会剑法?我可从未见过你佩戴什么宝剑之类的武器啊!”

任无奚竟罕见地露出骄傲神色,好似一个意气昂扬的少侠:“剑招有形,但剑意无型,我任氏剑法于武林中无出其右,即便是一段树枝,信手拈来也可作为无坚不摧的利器,何须特意佩戴什么宝剑?”

等等……任氏剑法?是祖传的?

我来不及多想,要先把他夸上一夸,“哇,想不到我夫君竟然这样厉害!”

他轻哼:“那是自然。”

话至此处,从窗外忽地映进一抹霞光,堆聚在天际的乌云早已破开,檐下雨水‘滴答’,庭院被笼罩在灿烂温柔的落日余晖中,盛景动人。

任无奚笑叹道:“总算雨过天晴了。”

我脸上害臊,嘀咕一声‘讨厌’,埋入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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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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