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深人静,云薄月明。
我轻抚着任无奚胸前的伤疤——大多都是砍伤——纵横交错的,虽然摸上去都有了些年头,但每一道都代表着他在战场上生死相搏的经历。
“吓着你了么?”他小心问道。
我忍俊不禁:“不是,我只是感慨你身上这么多伤,一张脸倒是干干净净,连点儿磕碰的痕迹都没有。”
“嗯……我就怕破了相,将来你认不出,头一仗的时候……傻到只顾着护脸。”
他握着我的手探向自己背后,竟让我触碰到一道粗粝可怖的疤痕。
“这就是那次开战留下的。”
“挨了这么多伤……挺疼的吧。”
“还行,都能忍住。”任无奚的手没闲着,从我的发间至锁骨反复游移:“那种时刻是顾不上疼的,只想着如何用最快的法子致人于死地。号角一响,总得有人往前冲,不过挨不了多久,铠甲就全烂了,什么都挡不住。”
他陷入回忆中,声音也飘忽起来:“人真的太多了,多到望不出尽头,多到分不清敌我,刀砍钝了,就随便从哪具尸首上换把新的,一起冲锋的人,倒下了也没空扶一把……”
他突然顿住:“反正,打仗就是那样。”
我贴紧他的胸膛,柔声安慰:“你不用担心我会害怕,我就是想多听一些关于你的事。别人说你初次上阵就杀了数十个敌人,这是真的?”
他的吻落在我额头,含糊地承认了:“嗯,差不多。”
我笑道:“差不多是又差多少?”
任无奚没有立即回答,我也没有催他,过了半晌,才听到头顶传来微弱的叹气:“准确的人数,是一百二十七个。”
这数量远在意料之外,我惊的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任无奚低头看过来:“不是不怕么?”
我瞧着他眼中带着戏谑,只得讪讪笑道:“是、是没怕呀。嗐,我从前真是迟钝,你虽然外形清瘦但向来敏捷不凡,我怎么会鬼迷心窍的将你混错成他人。战场上生死搏——唔!”
任无奚眸光闪动,蓦地把我紧紧扣在怀里,用力之重,好似想把我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而我正说着话,不防备被他闷堵住口鼻,立时有了一种窒息感。
坏了!我忽地想起家丁讲的关于他的那些什么‘一一作践、生烹活煎’的“好”事,顿时心里发怵,铆着劲将他挣脱。
任无奚看上去十分费解:“怎么了?”
我喘着粗气瞪着他:“我有件事要先跟你问清楚!”
他怔了一怔,眼神又像从前那样要往旁处躲闪,我干脆捧起他的脸,逼着他与我对视。他没什么办法,双眸低敛算是默许了。
虽然我势头强硬,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好——是该委婉的引导他自己说出来,还是直白地问他呢?
唉,总之这事儿不管怎样,只要想起就让人不寒而栗,心生厌恶。
如果是假的,我自会想法子撕烂那些造谣的嘴。可如果是真的……
我当然想要去信任他的品格!但是吧……我们分别了五年之久,他又是上过战场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多少变了些心性,养出不寻常的习惯——啊,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不过理解是一码事,接受它又是另一码事啊?
我突然有些左右为难。
“你到底是想问什么?”任无奚反而先笑出声,使我不得不回过神看他,他正扬着眉毛打量着我,已不复方才那心虚的模样。
我很不服气,冷哼一声:“我听人说,先帝曾经赐给过你十二个大美人?”
他眉头一松,似是轻轻的“啊”了一声,显得了然于心。
这下我更不痛快了,笑咪咪的说:“看来这事是真的,你艳福不浅嘛。”
任无奚很是含蓄地笑了一笑,说道:“确有其事,不过她们都……”
我冷冰冰地截过话:“都被你杀掉吃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本来板起脸,倒要瞧瞧他还能说什么,没想到他竟是这幅反应。没挨过多久,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吃不吃人的我不知道,吃惊我是看出来了。
我蜷在他臂弯里,笑的直发抖。
任无奚好笑的叹了口气,等我笑的差不多了,他才说:“那些藩国贡女既然是皇帝赏赐的一部分,身为臣子自然没有推拒的权利。我看她们孤苦无依,便派人将她们送回故国好生处置。”
我擒住他的脖子,故作惊讶:“咦,全都送回去了么?你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居然不留下一两个,哦——可见她们并不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
方才那会儿他色急到粗鲁,全然不是从前安分守矩的性子,不管我怎样告饶,都还是叫他得逞了。我这时才重新认识到,他毕竟已经是个纯粹的成年男子,自然和其他男人……哼,没什么两样。
然而,任无奚却深深地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
我心中震动不已,竟然有些想哭。可是还来不及感怀,他就温柔地吻了过来,顺着我的脸颊一路转下,又听得他呼吸变得粗重,亲吻也更急切,顿时觉得不妙。
这刚歇了多久?!
我连忙求饶:“夫君啊,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吧。”
“好。”他应承着,手愈发不老实起来。
“任无奚!”我有些气喘:“你别欺负人,你这无赖……”
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
极致的困倦伴着空虚一波波的来袭,我实在没有力气再骂他什么,只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这一夜过的真是辛苦极了。
伺候梳洗的队列已经在念香庭外站了快四个时辰,从清晨待到烈日当头,就等着主人的差唤。
盆里的温水换了数十茬,掐丝的托盘让阳光照的滚烫,一众人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到浑身僵硬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站在队列末端的丫鬟谨儿有点庆幸,她只是端了一叠棉帕子,最轻松了,不像其他人,累到胳膊抽筋。
谨儿出身奴籍,刚刚告还上一任东家,如今被买进王府,倒有了一种好日子快要来了的感觉。不过她人如其名,向来做事谨慎,管事就当面夸奖过她。
王妃自昨日被花轿抬进念香庭后,就没了什么动静,宸王又遣散了奴仆不让打搅,当下自然没人敢进园内探查,只能老老实实的等主人吩咐了。
‘王妃不会已经没了吧?’谨儿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她可没少听坊间传闻:摄政的宸王为了羞辱政敌,强娶了人家的女儿,按他的作风,把王妃拆骨剥皮都是轻的。
唉,呆会进去侍奉,可千万不要见到什么身首异处的场景才好。
落日仅剩了丝余辉,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从庭院中探出来和管事耳语,管事听罢这才交代:“今天用不上了,你们都撤了吧。”
众人被晒了个灰头土脸,腹中又饥渴难捱,强打着精神才不至于东倒西歪,眼下如临大赦,连忙应声散去。
我这一觉睡的极香,似醒未醒间抻了个懒腰,身体刚刚舒展,拳头就砸到什么东西上。
我忙睁眼瞧去,任无奚正杵着脑袋侧身看我,不过他此刻表情有点发懵,因为我这一拳生怼在了他脸上。
沉默片刻,我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被我笑恼了,皱了皱眉:“还挺开心?”
恼人的样子居然也有些好看,我连忙捧着他的脸揉了揉:“见到你真好。”
这时我才看到窗外有些昏暗,似朝阳还未升起,不禁怪道:“嗯?我才睡了多久,怎么天还没亮。”
“是已经黑了。”
我咂舌:“咱们居然睡了一整天?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还没睡。”
“那……那你都在干什么,不会……就像刚才那样一直盯着我看吧?”我不禁用看变态的眼神打量着他。
“当然不是。”任无奚捏着我的下巴,渐渐凑过来:“我可还要了你两回呢,你睡的太沉没什么反应,只会哼哼。”
“!!!”我目瞪口呆。
婢女得了命令被遣散,队列已不复刚才秩序,丫鬟翠儿快步撵上谨儿的后脚,小声抱怨道:“唉,真是命苦,咱们就这样白待一天。赶明儿再去伺候,吉日一过,连赏钱都拿不到了。”
谨儿和翠儿都进府没多久,只是床铺挨着,平日里能多说几句话,交情要比其他人好一点。
她连忙安慰翠儿:“怕什么,王爷大婚办的如此壕阔,还能在小钱上难为咱们?别说吉日的赏钱,平时你勤快些,嘴甜些,哄的主人高兴,说不定就能得个大元宝!”
翠儿撇嘴笑道:“那可要借你吉言啦!”
俩人说笑着还没走出几百尺,就听管事在后面招呼:“都站住,都站住!”
众婢不明所以的回头,却见庭院中有卫兵出来传话,管事这才开始安排:“王妃醒了,需要沐浴,你、你、还有你们两个,去内务那边张罗一下,其余的跟我来。”
“是。”众人应声,又自觉排起队伍入园,进了正屋,穿过大堂,候在寝室门外。
室内一女子正在大呼小叫,只是听来不像怒骂,倒是像撒娇。
谨儿悄悄抬眸窥视,看到那位名声如雷贯耳的宸王此刻跟哄小孩儿一样,从轻纱幔帐中抱出一个只穿着寝衣的女子,轻放在软椅上。
而那女子发如浓墨,垂过肩头,好似刚睡醒的猫咪,懒懒地打着呵欠。
看来就是王妃本人了,非但没死没伤,居然还十分惬意。
宸王的视线像钉死在王妃身上一样,只是对着众人招了招手,管事忙赶着大家进去侍奉。
谨儿没敢再偷窥,听得王妃开口道:“留下两个来用就行,其他的出去领赏吧。”
“好,想赏些什么?”
“嗯?按礼制每人当赏两枚银锞子呀——你不知道?”
“初婚,不大清楚。”
王妃抬手就捶了宸王一拳头,在场众人无不胆战心惊,生怕王爷发起火来将所有人治死,怎料他竟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被捶惯了似的。
我白了一眼好不正经的男人,这才朝身后扫去,一干婢女吓的面色如土,唯有最靠后的一个小丫头神色如常,无比镇定,也不知是憨是勇。
不过她模样长的不错,很得我眼缘,于是直指她道:“那个端手帕的,你留下。”
再打量其他人,更觉得没一个中用的,摆手道:“算了,就这一个吧。”
婢女们撂下梳洗用具纷纷退出,端手帕的丫头则低头顺目的近身伺候。她刚将手帕打湿拧干,任无奚就顺手接了过来要为我擦拭。
我又好气又好笑,推搡着:“你也去梳洗梳洗,身上快臭死了!”
他甚是无奈:“你想把我撵到哪里去?”
“管你去哪,不洗净不准进门。”我轻哼:“这就是对你这个色鬼的惩罚!”
他只得依言将帕子还给婢女,又叮嘱道:“仔细些。”
“是。”婢女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