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喝盏茶的功夫，棉儿俩人就叽叽喳喳的收拾出不少物什，还时不时的拿些我都忘掉的玩意来问要不要带走。
“大小姐，您瞧这件儿裲裆带不带？刻丝的，只穿过一次。当时您还说喜欢，转眼就给忘了。”
“嗯……带着吧。”
“大小姐，这苏绣的披风拿一件罢，防着刮风下雨好穿。”
“嗯，你们看着办。”
“大小姐，那这件您没绣完的背衫……”
“嗯……，嗯？拿过来给我看看！”
这是一件男式褂子，背上有半只未绣完的负屃，正在追逐红日。当年我女红愈发精湛，就想送情郎一件衣裳，作为他胜仗归来的礼物。还别出心裁的按照古书上的图样，绣了只负屃上去。
结果衣裳没绣完，人就疯了一年，这绣品压了箱底也没人敢再提了。
锦儿倒是把它翻了出来，又记得我当初绣的多认真，这才问上一问。
不过……到头来只是乌龙一场，于情于景于人，这件衣裳都太不合适了。
我略作思量：“不带了，回头烧了罢。”
锦儿不懂这图样的寓意，大呼‘可惜可惜’，倒也没多说别的。
“屋里有点闷，灵音，你去把门敞开。”
“是。”
灵音留了半扇门遮阳，折回来又要扇风，我摆摆手：“你去帮她们收拾，别大包小包的什么都带，又不是就回这一趟。”
院中草木丰茂假山林立，九曲长廊上偶尔会有丫头小厮经过，左等右等就是盼不来任无奚的身影。
哎，也不知是他和爹爹还没谈完，还是不知我在闺房等他呢？
就这出神的片刻，脸旁响起压低了的声音，听来有些调侃：“你在看什么？”
我不防备的给骇了一跳，霍然转头，结结实实的亲在任无奚的脸上。他此刻负手屈身，也在看门外，被我亲上一亲，竟露出贼兮兮的坏笑。
我又惊又喜：“你打哪儿来的！”
他笑眯眯地指指房顶，又指指窗户，很是得意的模样。
我哭笑不得：“大白天的，有门不走……溜瓦片爬窗子，你这还想让我夸你不成？”
任无奚不答，却歪着头瞧我半晌：“你突然亲我，我吃亏了。”
我伸手将他凑过来的嘴按住：“哼哼，我看你这是存心讨打！”
棉儿锦儿俩丫头在里屋听见动静，连忙跑出来看，没想到却是这般场景，双双呆住。
我僵硬的缩回手，又尴尬的咳嗽两声，心里却怪道这两个笨蛋，白跟了我那么多年。
锦儿从来都比棉儿要反应快些，连忙躬身作揖，脆生生的喊道：“奴婢锦儿，给姑爷请安。”说罢还偷偷扯了棉儿一把。
咦，‘姑爷’这个称呼，未免也太上道了吧！
棉儿跟着慌忙行礼，结结巴巴道“奴……奴婢也给王……姑爷请安。”
‘王姑爷’可还行，我几乎要‘噗嗤’笑出声来，棉儿就这一点可爱，虽然平时迟钝，但总是娇憨的让人怪罪不起来。
“免礼。”任无奚早已站直，表面上云淡风轻，却不自觉摸出两块金锭子抛了过去：“懂事当赏。”
看来这声姑爷叫得他相当称心。
一块金锭十两重，抵得过她们半年的分例，两个丫头自当喜出望外，连连谢恩，不等我驱赶，自个先溜回里屋了。
了不得，莫非竟是专程出来讨赏的？
我轻剜了任无奚一眼：“你倒大方。”
他也不反驳，只身坐下，端过我面前的茶喝了一气，我见状又给他续上一杯，皱眉道：“谈这么久，我爹连杯茶都没给你喝？”
他笑道：“哪有岳父给女婿倒茶的理。”
我心头生出一股邪火，有些事我不好为难娘亲，但是对他可问的出口。
我冷笑道：“他既然跟你交代完，也该跟我交代交代才是。”
说罢抬腿就走。
任无奚一把将我扯住，我只觉自己转了个旋儿，不偏不倚地跌落在他怀里。
他低头注视我，神情异常认真：“不必因我而和你爹起什么争执……”
我也不知是转晕了，还是被他这认真的神情迷住了，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轻哼道：“那我不去了。”
他这才微微一笑，忽地将我扶起，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哎？小子还跟我玩欲擒故纵！
紧接着门声响起，我愕然寻去，一大一小的人影儿立在门外，敲门的似乎没想到刚走至门边就能在厅中见到我，这才立即敲了门以示敬重。
我暗吁了一口气，原来他耳朵这样灵，听到要有人来访，这才把我拉起来，免得叫我出丑。
来人是我两个庶出的妹妹，我招手叫她们进来，大的那个这才牵着小的踏过门槛。
我笑着向任无奚介绍：“这是我两个小妹，大一点儿的叫墨玹璎，今年九岁了。小不点叫玹玥，还不到……”
话还未说完，墨玹璎‘扑通’一声跪下，煞有介事道：“玹璎给王爷、王妃请安。”
我呆呆的说完余下的‘四岁’两字，被她这样一跪，顿时哑口无言。
更叫我无语的还在后面，这墨玹璎不但自己要跪，还扯着旁边笑嘻嘻的玹玥一起跪，小玹玥正吃着半块糕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糕点也滚落到我脚边。
我趁小玹玥还没哭出来，连忙过去抱起，又皱眉道：“你快起来吧。”
墨玹璎丝毫不觉自己哪里不妥，还一本正经的应声：“谢谢王妃。”这才起身。
我给任无奚投去一个‘真受不了她’的眼神，他的确也很意外，但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像我反感的这样强烈。
说实话，这三妹妹一向不招我待见。
虽然长辈们很欣赏她的‘循规蹈矩’，但在我看来，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抛弃了身为孩童天真烂漫的一面，成天装腔作势的敬这敬那，没有半点值得让我喜爱的地方。
小玹玥倒是真没哭，只瞧着地上的半块糕点，攥着我的衣裳，奶声奶气道：“点心……姐姐，姐姐，点心……”
她摇头晃脑的，两只羊角辫一颤一颤，圆润粉白的脸蛋直往我怀里拱，我稀罕的抱着她坐下，从桌上取来一块龙须酥：“玥儿想不想吃这个？”
她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嘴角流出点口水，我忍俊不禁，赶忙把糕点塞到她软乎乎的小手中。
“都说这小不点像极了我小时候，你瞧呢？”话刚问出口，我便觉得自个好笑：“这话问的有毛病，我这么大时你又没见过。”
只听任无奚道：“是有两三分像，不能再多了。”
我听出调侃的意思，‘扑哧’笑道：“还只是个小娃娃，你较什么真。”
又把冰盆里镇的樱桃和蜜梨挑出来喂小不点吃。
任无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是的，还只是个小娃娃，你又何必较真？”
说罢引我看向别处。
墨玹璎低垂着头，被我晾在一旁孤零零的站了好久，她虽然面上没有任何不忿的神色，垂在身侧的拳头却紧紧攥着，在极力隐藏着她的情绪。
我实在不明白，她虽是庶出，但好歹也是墨家的女儿，爹爹也很宠爱她的母亲，在吃穿用度上从没怠慢过。至于我，我从也没有轻视苛待过任何姊妹，怎么就她偏要想的那么多？无故做出夹缝存生的姿态，不嫌累吗？
虽然我不理解，但任无奚却好像能够理解，这不免让我想起他凄苦的童年。
唉……我心肠也软了下来，柔声道：“玹璎，你也坐过来一起吧。”
墨玹璎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的走过来，我抻出一个圆凳，叫她坐在我和任无奚中间，又将点心盘子推到她面前。
“想吃什么自己拿，在我这不用拘谨。”
墨玹璎嘴里应道：“谢谢王妃赏赐。”
啊——我实在头痛，忍不住瞪了任无奚一眼，又耐着性子道：“你前些日子还叫我阿姐，现在偏要生分的喊王妃么？”
墨玹璎这才有一丝松动，抬头怯怯的看了我一眼，改口道：“谢谢阿姐。”
终于肯伸手去拿离她最近的那块点心。
我还是很高兴的，唤了锦儿一声，锦儿探出头来，笑吟吟道：“呀，璎姑娘玥姑娘什么时候来的？咱们都忙傻了，竟没听见。”
这贫嘴丫头，我懒得刺儿她，吩咐道：“去后厨取些果汁来。”
锦儿道‘是’，一溜烟儿地跑了。
怀里的小不点连连打着呵欠，我纳罕道：“玥儿还没睡午觉么，你怎么这时把她带出来？”
墨玹璎咽下食物，不紧不慢道：“玥儿妹妹吵着要来见阿姐，我怕她年纪小再磕了碰了，这才领她来的。”
我冷声道：“你想好了再说。”
墨玹璎一怔，脸渐渐红了，半晌才支吾道：“爹爹说……说……我平时就难见阿姐一回，如今阿姐嫁人了，今后更是见不到了，应该……应该趁着今日来见见的……”
这个答案我并不意外，就是心寒她小小年纪，已学会利用别人掩护自己的意图。掩护就罢了，偏偏漏洞百出，那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正要开口，任无奚却清了清嗓子，引开我的注意力，他向我摇了摇头，是叫我这做姐姐的别过于苛责。
我给他一记白眼，语气才稍缓：“你回去千万要告诉父亲，这家以后我可是要常回的，劝他别那么着急，凡——事——，来日方长才对。”
墨玹璎毕竟年纪还小，在我跟前可是无所遁形，她只得依言道：“是。”
锦儿端着两樽盛满果汁的琉璃杯进了屋，小不点顿时两眼放光，人也不困了，吵闹着要喝。
我一开始还贴心的端着喂她喝，后来发现实在掌握不好这力道，给娃娃呛的直咳嗽。我有点尴尬，到底是个没生养过的人，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锦儿笑道：“大小姐呀，还是让我来伺候玥姑娘吧。”
我赶紧让她接手，心道这小胖丫头也太重了，抱这一会儿腿都给我压麻了。
我一瘸一拐的摁着任无奚：“走，去看看她们都收拾出什么东西了。”
任无奚一直没怎么说话——我管教自己的妹妹，他当然也插不上什么话——这会他才放下茶盏，替我揉了揉膝盖，叹道：“好。”
对了，管教管教，不能只管不教，我悠然说道：“玹璎，你得知道一件事——只一副模样，是笼络不了所有人的。”
墨玹璎也在低头喝果汁，听到这话，小小的身体竟僵住了，连头都没有抬。
我笑了笑：“喝完果汁，领玹玥回去吧。”
也不等她回答，拉着任无奚就往居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