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穷寇莫追不合宜(一)

第143章 穷寇莫追不合宜(一)

贺鲁用双臂支撑着仰卧的身躯坐起来,看见王衡在不远处指着他说:“阿史那贺鲁,还不快束手就擒,面缚归命!”

贺鲁坐在地上,没有站起,反而哈哈大笑。“王衡,你有什么招数让我弃甲投戈,拱手而降?”

王衡面色镇定,甚至还露出不易察觉的自信的笑:“贺鲁,你看看你身后,都是些什么人?”

贺鲁被他的话弄得一惊,不禁呈坐着的姿势向后扭头一看,着实吓得不轻。因为他看见他的五世祖父西突厥室点密可汗,又看见自己的父亲曳步利设射匮特勤劫越,如同魑魅魍魉一般,幽幽然站在他的身后,面色被一层绿光所笼罩。但是贺鲁瞬间便恢复得意洋洋的神态,狂笑着说:“这些都是假象而已,而且连我自己也是假象。你根本抓不到我,也休想在这古堡之中就将我置于死地。再说,我的曾祖父和父亲又能把我如何?别说他们,你就是让唐太宗李世民的影像出现,他也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王衡说:“黄口小儿,顾盼自雄。太宗皇帝岂是你可以随意冒犯的?”

的确,在这场战役之前前后后,太宗皇帝虽已逝去,但始终就是一个影子,一个背景,一刻也不曾消失过。王衡不用言语,这古堡之中的灵异之像,便在绿度母和貔貅的操纵之下,刻印于阿史那贺鲁的脑海里。阿史那贺鲁的错处,不用王衡一一与他讲明,自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所能看见的一切,王衡自然也能看见,因为正是他指示绿度母和貔貅,让他们给贺鲁过一遍所有一切的始末。

贺鲁眼前出现一个孩童,那是童年时的他自己。当时,阿史那步真归附大唐,而西域的突厥部落是由乙毗咄陆可汗统辖。他让贺鲁的哥哥阿史那思摩接替步真,担任叶护之职,掌管弩失毕、葛逻禄、哥舒、处密、处月等五姓部众。可是毗咄陆可汗并没有足够的威信和武力统治西域,反而被谋反之人追杀,溃不成军,逃亡在吐火罗。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想让西域的局势稳定,就势必要另行册封西突厥的其他能人担任首领。大唐皇帝李世民考虑再三,决定册封乙毗射匮可汗,扶持他来治理西突厥。从此,阿史那思摩便带着贺鲁四处逃亡,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没有集中的建制,没有团结一致的部众。好在婆鼻、处木昆和执舍地三部落的首领,认为阿史那思摩只是乙毗咄陆可汗帐下的打手,效忠乙毗咄陆可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本身并无罪责。可是毗射匮可汗乃强蛮之人,虽能统御西域,却绝不是恩威并施的明主。他勃然大怒,不但不肯放过阿史那思摩,反而要将为他求情的三个部落的首领都尽杀之。三族首领,外加阿史那思摩,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率领几千部众,一起归附大唐,寻求太宗李世民的庇护。

阿史那贺鲁想起这些事情,的确有些心慌,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的心虚来源于李世民对他哥哥阿史那思摩的优待。太宗皇帝这么做是事出有因,因为唐朝初年,突厥一直构成最大威胁。阿史那思摩投降,等于大唐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用策反,就吃掉西突厥的一个部落。所以,太宗皇帝对阿史那思摩十分重视,一向不薄。事实上,凡是归附大唐的阿史那姓氏的将军们,大唐都非常重用,没有任何芥蒂,让他们与汉族同僚平起平坐。

这些,阿史那贺鲁不是不记得。可是,为什么他和他哥哥就决定谋反了呢?

太宗皇帝驾崩,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李靖将军的离世,又是令一个主要原因。在王衡的心目中,首先当然是要效忠太宗李世民。可是他深知皇帝这个位置的敏感性。作为皇帝,无论当世遭人嫉恨,还是后世为人唾骂较多,都是不得不承受之重。从他内心来讲,若有人骂太宗皇帝,他倒不那么奇怪。可是若有人骂李靖将军,他甚至更接受不了。

如今太宗和李靖将军都不在了,难道阿史那兄弟就再不服天朝管了吗?诚然太宗和李靖将军极为关键,但最终还是要归结到阿史那思摩一向有反心,只是未找到恰当的时机。而这种反心在阿史那贺鲁身上又到达了另一个顶点。

高瞻远瞩的太宗皇帝,不可能不知阿史那兄弟是外族,未必忠心归附这个事实。所以,他早就做好两手准备,即便找不到能代替思摩的人,也要对他施加监视,让他无法逃脱大唐的控制。

贺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思摩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还不像贺鲁那么激进,因为他的野心已经被压抑得失去锐利的锋刃。

然而贺鲁不同,他对大唐的误会更深、成见更大。

为什么呢?

因为在阿史那思摩驻守庭州和西州之时,太宗经常派遣斥候去探听思摩的动向。太宗知道他们有可能商量谋反。于是,立刻委任安抚大使到西突厥,给阿史那思摩赏赐,并把阿史那贺鲁接到大唐的都城长安,许诺他再长大一些之后,在朝中做官。

可是这样一来,贺鲁与哥哥分离,他便一直忌恨大唐将他当做人质,威胁他哥哥阿史那思摩。他当时不是小顽童,而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大唐的教训。莹启也暗中随他一起到长安,结交李彦道的女儿惜蕊。假惜蕊的问题就是从这时起成为一个发端。阿史那兄弟当时实属无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一切情况大唐尽在掌握,还未有任何动向,大唐就已经开始行动。那么除了暂时蛰伏,他们又能怎样?

所以,阿史那贺鲁的确是有几不该。第一他和他哥哥如果不谋反,与大唐一起治理西域,是双赢之路。第二阿史那贺鲁不该那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因为如果他和他哥哥思摩与太宗皇帝换一个位置,他们也会让贺鲁入朝为人质。这种事情单一地去责怪大唐狡猾是双重标准的。第三贺鲁不该觊觎玄通宝剑的神力,总想得到这把剑,从而号令天下。设想一下,如果让贺鲁这种人得天下,还有谁能管得住他,束缚得了他?

阿史那贺鲁有些无力地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王衡一见他的内心好像有所触动,便问他:“贺鲁,你现在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吧?”

可是,对错是那么容易区分的么?

何为对,何又为错呢?

此时的贺鲁,正是抉择之时。可是他仍不觉自己有错。而且即便有错,难道他能投降不成?投降就等于放下武器,束手就擒,那一切的机关法门将悉数掌握在对方手里。万一他在长安,没有任何武装,大唐要杀要灭,还不是在于一念之间?

而且,他身上的梼杌恶灵显现,首先就夺了他的善念。他说:“王衡,我此生若不能与你一决雌雄,来生就是个被毛戴角的孽畜!我更对不起我的哥哥阿史那思摩!”

王衡冷笑:“这么说,你是要顽抗到底咯?”

贺鲁说:“取你的项上人头,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这几乎就是不共戴天了。既然如此,那就是再一次宣布针锋相对,势不两立。

王衡说:“你觉得你对不起你哥哥,其实你最对不起的人,就在你心里。可是你一直执迷不悟。”

贺鲁心中凛然一惊。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唯一一处柔软温暖的地方。

是的,黄沙漫漫,大漠戈壁,自然是他想要夺取和攻陷的领地;甚至大唐江山,千里沃土,也在他的野心之内。然而,在这刀光剑影、血色残阳的背后,他记忆深处,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

不。

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开满雏菊的草原。芳草依依,长空浩渺,那时的他每天都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圆圆的小脸,成天笑哈哈,显得可爱极了。他也曾给她摘过雏菊,也曾与她一起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奔跑。他故意跑得很快,让她追不上,她就会坐在草棵里用胖乎乎的小手抹眼泪。

王衡看着贺鲁失神的眼睛,问:“你看到了吧?这个人是谁,你不会不认得。”

是的,贺鲁看到了。惜蕊在将军府,时常拿出他送她的羊脂玉手镯发呆,甚至意识不到这种行为会让王衡感觉很异样。她会用飞鸽传书的方式给贺鲁送信,全然不顾有可能会被人发现,只为让贺鲁放心,只为给他提供有关玄通宝剑的讯息。她会在午睡之时,梦见贺鲁在花园里的小径深处召唤他,于是便起来去见他,尽管这只是一个梦。她在王衡的手臂受伤的时候,何曾有过痛惜?也许有,但都被一个该死的信念淡化消耗,分毫不剩。她当时是那么冷血无情。她听见王衡对李静枫说,如果不赶紧砍掉剑柄,出去巡视,受伤是真,白受这伤也是真。她当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为什么?因为她心里有阿史那贺鲁。贺鲁已经在庭州城内被王衡抓住,绑缚在柱子上,而坞堡堡主让王衡杀了他。是惜蕊冒险解救了贺鲁,却彻底暴露了她自己,可能生命都会就此画上句号。

这就是惜蕊为阿史那贺鲁所做的一切。

可是贺鲁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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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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