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肝肠呕断泪难禁(一)
阿史那贺鲁带着木枷,拖着脚镣,走在去囚车的路上。看押他的唐军官兵都有好几十人。可是这些人也无须再派上什么大用场。因为贺鲁不再是梼杌的化身,而是变成一个普通的西突厥俘虏。
惜蕊从庭州府被带回大部队,在一条由官兵和俘虏兵所隔开的小路上与贺鲁相遇。惜蕊看着贺鲁,贺鲁也看着她。惜蕊看到贺鲁真的变了。但是显得更加理性,不再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不再披头散发,眼睛冒火。相反,他现在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被俘将领。惜蕊觉得很欣慰,因为贺鲁经过这一次的教训,彻底稳当下来,以后会更加稳重一些。大唐有句俗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贺鲁能回归一种心平气和的状态,那么无论未来他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还是可让关注他的人少却很多遗憾,平添几分宽心。
贺鲁只看看惜蕊,就被后面押送他的官兵往前推。可是他并不动弹,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惜蕊面前。惜蕊内心百感交集,问自己:他是醒悟了吗?他是向我赔不是?其实都不用啊。因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
无论以前的贺鲁,还是现在的贺鲁,在她心中都似乎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遥远的影子。仿佛挥挥手就可以与彼此告别。那又何必要下跪求原谅呢?
然后,她听见贺鲁说:“莹启,我求你,让王少卿将军保我不死。”
哦。惜蕊明白过来。贺鲁原来怕死。
既然这样,那她岂不是要去求王衡了?她还能说得动他吗?
王衡与张弘义、药罗葛婆润,还有辰锟,站在军营的边缘,与周围土红色的山峦形成一道清晰的分割线。土红的颜色显得无比凝重,又极为空旷荒凉,仿佛亘古的神祇在开天辟地、炼海烧山之际,就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间,锻造出这片广袤而神奇的土地。不远眺西域之广大,便不知造物主的雄奇之魄力;不俯瞰壮美的山川,便不知在这地崩山摧、物众地博的热土之上,曾展现过多少荡气回肠的萧飒风姿。
张弘义说:“王总管,你这次出兵,只带一万步兵,连仅有的一千骑兵还是从处木昆的降军中临时调拨出来的。可是你陈步兵于南原,自己带领骑兵列阵北原,西突厥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竟然三次都冲不破你的阵型,三战三败,后防空虚,兵败如山倒。这场战役,即便与青史留存的诸多其他战役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甚至超越它们之上,因为你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以少胜多,实在是极为难得啊。”
王衡说:“从我跟随李靖将军,以二百骑兵破东突厥颉利可汗之牙帐,到现在也有十年的光阴了。太宗皇帝当时,并未直接说明不接受颉利可汗的求和,可是李靖将军与茂公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分毫不让,不给东突厥以喘息之机。如今对我大唐威胁最盛的突厥已经全军覆没。太宗皇帝和李靖将军的在天之灵若有知,也可以得到一点告慰。”
药罗葛婆润说:“王将军,我之前对你不太了解。通过这次战役,我觉得你以少胜多的战例实在是值得揣摩和钻研。因为一个人单枪匹马如果想保持战斗力,只要控制好自己就可以。但能控制住少量的军队而发挥巨大的战斗力,真是极为难办到的一件事情。”
王衡说:“今时今日是西突厥。以后如果西域其他诸国,还有东部的百济、高丽,若敢来犯,我还可以用少量的部队让他们震慑降服。”
张弘义、辰锟、药罗葛婆润知道,他不是在说大话,不是由于一场胜利就自鸣得意,忘乎所以。事实上,这位将军,在以后的戎马生涯中,绝对有实力再立下赫赫战功,北击西灭,东平南镇,纵横万里,让大唐的广袤疆域和版图扩大到巅峰。大唐之声威便可以随之播及西北边隅和东方遐帮,中原地区的稳定繁荣能够有坚实的保障,各民族的经济文化交流也会得到进一步促进和加强。
他说:“战役结束,各部落的人马应该全部遣送回去。因战争而封闭的道路也要重新开放,要设置驿站,把因战争而曝尸荒野的我军和敌军的所有尸骨都埋葬起来。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维护好当地的部众和百姓,询问他们的疾苦。”
张弘义说:“好啊,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要抚慰当地居民,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们庭州府的人来协调办理吧。”
王衡说:“我们的将领们,常年辛苦带兵,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进行战斗战役,身体受到一定的损伤,有的人年纪轻轻,鬓角已经长出白发。现在胜利的曙光到来,所有将领和士兵都可以好好睡几天觉了。之后的封赏暂且不说,首先就是要把这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兵将们都平安顺利地带回长安。”
他回到营帐,李静枫在等他。还不及他讲话,李静枫便说:“王将军,惜蕊的事情,你还得再费点心。不能让她回长安之后就一直被拘役。”
他很奇怪:“静枫,你对惜蕊,怎么比对你自己还上心?我都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究竟是什么想法。”
静枫心想:将军,人都有忘我之事,和令其忘我之人。你有,我也有,徐姐难道没有?那么相信惜蕊也会有。
王衡与任雅湘坐在营帐之内。王衡问任雅湘:“士通兄,关于惜蕊的问题,回长安之后,你能不能通融一下,不要上报朝廷,也不要再关押她?她只不过就是贺鲁派来的手下人。现在贺鲁已经抓住,她更没什么要紧了,又何必再关着她。”
任雅湘说:“少卿兄,你让我放了惜蕊,理由就这些?太不充分了吧?你总得再想出一些道理,我才能被你说服。”
王衡想了想,只得言道:“阿史那贺鲁在苏咄城被俘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他想要这个惜蕊。虽然我不知惜蕊本人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如果贺鲁回长安之后,能老老实实坦承罪过,皇上赦免他的机会还是很大。给他安一个家,他会更容易接受改造。”
其实王衡是没办法才这么讲。因为他得帮一帮惜蕊,总不能让她永远被管制下去。但又想不出其他理由。只能以此来说服任雅湘。
任雅湘捋捋胡须:“少卿将军,我看你这个伊丽道行军总管,不只是负责打仗这么简单,做媒也很在行嘛。一会操心这对儿,一会挂念那双。我倒问问你,我把惜蕊放了,她若不肯跟贺鲁,你打算把她暂时安置在何处?”
王衡说:“那就只有还在我府上暂住。”
任雅湘只能呵呵。“在你府上?以前你们俩的关系,你又说现在想问她跟不跟阿史那贺鲁。你这圈子绕的,都容易把我绕进去。”
王衡笑说:“士通兄,就算惜蕊在我府上暂住,我还能对她如何。你不要这么信不过我嘛。”
任雅湘连连摆手:“行,行,我服你。若惜蕊不肯跟贺鲁这个俘虏,我看你怎么处理。”
就在这时,卫兵进来禀报,惜蕊在门外求见。
任雅湘指着门口:“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王衡命人将惜蕊带进来。
惜蕊跪地问候王衡和任雅湘:“拜见王将军,拜见任大人。”
王衡说:“惜蕊,不必多礼。你站起来说话。”
惜蕊回答:“是。”
又是一拜,然后站起来。
她觉得说不出口。
王衡见她尴尬地站着不言语,问:“惜蕊,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
惜蕊支吾着:“我,我来......我来是......”
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快嘴的女子。
王衡问:“惜蕊,有话你只管说。我和任雅湘大人都在这里。你不用有顾虑。”
惜蕊双膝跪地:
“王将军,阿史那贺鲁,他,他让我帮忙求你,求你饶他不死。”
哦。王衡明白了,是贺鲁让惜蕊来的。原因是不想死。可是这件事情不是由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更何况任雅湘也在场。他只好说:“我们暂时不会杀他。但回长安之后,还是要交给皇帝处置。”
惜蕊却咬住王衡之前说过的话:“王将军,你对我说过贺鲁不会死在当今皇上手里。”
王衡停顿片刻:“此事我一个人决断不了。”
惜蕊被噎得无话可讲。
王衡见状言道:“惜蕊,你让贺鲁一会亲自来见我。”
他不是不能指点贺鲁,但任雅湘在此,终归是不太方便。他只好先打发了惜蕊,又恭送任雅湘回去歇息。
他心中是有一点理亏,因为他之前的确和惜蕊说过不止一次贺鲁不会死。可是这是国家大事。他也只是按照情况来做一下判断,并不是说他自己就能决定贺鲁的死活。贺鲁在他面前是败军之将,败得彻彻底底,服服帖帖,惨败之后,简直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狼狈万状。面对这样一个手下败将,他已经不需以强势来证明自己,需要收着点了,需要礼贤下士。如果贺鲁不想死,更是要来求他。所谓富而无骄易,贫而无怨难。若将他放在富位,将贺鲁置于穷途,面对一个求自己不杀的贺鲁,他放一个低姿态,很难么?并不难。
可是他不能这么轻易就指点贺鲁什么。毕竟贺鲁惹出如此大的事端,引发一场战役。即便王衡见贺鲁,也要给他一点教训和脸色。
惜蕊得了王衡令牌,去找贺鲁。贺鲁被押解着来到王衡营帐前求见。王衡三个时辰之内都与他耗着不见。最后贺鲁不得不跪在营帐门口。王衡才让他进去。不过只让他一人,并未让惜蕊也一同进入。
贺鲁进来之后,跪磕头谢罪:“求王将军饶我不死。”
王衡一看贺鲁的样子,着实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