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肝肠呕断泪难禁(三)
她在心里对他说:王将军,我和你说过我心里想说的话。那天在庭州府,梼杌把你的幻影投射到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我对你都说了什么吗?可是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记得。你是想给我一点爱抚,但整个事情都被梼杌利用,它告诉我你会忘记。你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所发生的一切。梼杌要用这样的方法惩罚我和你。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女儿,我曾经误认为贺鲁的父亲对我就是亲情,我曾经相信过贺鲁给我的就是爱。但那一切都错了。世界上只有你是真正对我负责的人。就算你之前给我的一切恩情,都是假意逢迎,也实在是足够好了。好得让我很久很久以后才体会到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有这种感觉能陪伴我一生,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有时刻被幸福包围着的欢喜。
月在中天,花好月圆。当一轮明月将九州大地照耀得分外欢欣和谐,惜蕊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棂,看见王将军和李静枫在湖边看水中的锦鲤。云逸和云昭在亭子之间的长廊里来回跑着,玩着手中的风车和小木枪。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可是她却不知道,其实静枫与王将军说的还是关于她的事情。
王衡抱起云昭,听见静枫对他说:“将军,你不觉得让惜蕊去陪贺鲁是个错误?”
王衡问:“为什么是错误呢?”
静枫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心里放不下的人其实是你。”
王衡说:“我问过她两次,她并没这么说过。”
静枫说:“不说不等于没可能。少卿,我希望你能在明天去阿史那贺鲁那里的路上,好好想一想,再问一问她,也问一问你自己。我真的希望你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没有言语。
第二天,他在房间里转悠,心中有些犹豫。但惜蕊已经在门外等候。他觉得她可能是急着要去见贺鲁,那个她几次三番舍下脸面想保住的人,那个让她可以不顾性命安危的人。他还是决定送她去。
青石板的路面,映着清晨的阳光,被照射得通亮,也显得被磨损了硬度,换上一种光滑的岁月留痕。两旁的住房都是深宅大院,因为毕竟这里乃京畿之地,名门显贵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临时租住在这些深巷之中的人们,都藉藉无名,在男欢女恋中虚度着窗间过马的岁月年华。
早晨的空气里还是透出一股凉意。微风吹来,他觉得分外清爽,但也有一丝更加清醒的感觉。
阿史那兄弟的住所并不远。惜蕊在轿子里坐着,他则骑在马背之上。他看不见惜蕊,也不方便与她说什么话。惜蕊被轿帘隔开,看不见他。
所以一路皆默默无言。
已经到达贺鲁的住处。皇帝把贺鲁和思摩安排在这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若不是当朝皇帝仁慈,贺鲁也得不到如此好的待遇,也没机会保全他自己的性命,更不可能有再见到莹启的机会。
王衡下马,抬头见大门近在咫尺。他命人打开门,惜蕊从轿子里下来,看看森严的红漆大门。日后她就要在此与贺鲁朝夕相处。
她不怕与贺鲁见面,因为他毕竟是她十分熟悉的人。只要他还能真心待她,她便会心如平镜地生活在这个地方。
但她的心已经死了。
因为她就要离开心里真正留恋的人。
王衡让惜蕊走在他前面,这样贺鲁可以首先看到她。她的左右是五六个侍卫。卫兵必须带,因为贺鲁与思摩毕竟是降将,是曾经的沙钵罗可汗。
可是就在走近房舍之时,王衡突然感觉他可能真的是错了。
他了解阿史那贺鲁的感情世界吗?
就这样把惜蕊交给贺鲁,贺鲁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让她流着泪离开?
他觉得他对贺鲁的了解,仅限于贺鲁拥兵自重,兵将数量庞大,而其实个人却不堪一击,不能称得上棋逢对手。
然而,他只了解这么多。他只了解那个曾经的敌人贺鲁。
对如今的贺鲁,他未经过任何细致的调查,未有任何实实在在的深入交流。他甚至都不应该轻易相信贺鲁已经甘心蛰伏。
想到这里,他说:“停!”
卫兵停下来,回头看他。卫士长单膝跪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我们回去。”
回去?
卫兵们很诧异,惜蕊也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惜蕊,今天先不送你见贺鲁了。你先跟我回去,可以吗?”
惜蕊点点头说:“好。”
然而思摩从屋内推开房门出来,向王衡行礼。说:“谢王将军饶我们兄弟不死。”
王衡一见思摩已经出来,没办法立刻改变主意,他暗暗怪自己未听从李静枫的劝告,来得唐突,如今想把惜蕊带回去,显得没道理。他只能说:“阿史那思摩,你不用谢我,若谢,就谢当今皇帝仁慈,让你们可以在长安度过余生。”
思摩站起,说:“请王将军和惜蕊姑娘进室内说话。”
王衡领着惜蕊进去,看见阿史那贺鲁坐在一个长凳的坐塌之上,应该是在战役中受的伤还未痊愈。他只是与王衡打过招呼,并未下地施礼。王衡觉得贺鲁对自己未免不敬。可是他不想与贺鲁计较。一个败军之将,即便十分不服,也只不过是瓮中之鳖而已。思摩说:“王将军莫怪我弟弟,他的伤还没好,您给我们派来的郎中昨日说,他不能太动弹。望将军恕罪。”
王衡说:“不妨事。我听说你在这里学会养花,还养得很好。能给我看看吗?”
王衡说客套熟络的话,问阿史那思摩的个人爱好,也是为的可以多了解,多掌控他们兄弟二人在此是否安心过活。思摩答曰:“对,我是养了一些花,就在那边花圃,王将军想看,我带你看一看。没想到将军还有赏花的雅兴。”
王衡说:“我府里也种着很多花。”
他们去到花圃旁,阿史那思摩与王衡介绍:“这是牡丹、这是芍药,这个,是芙蓉。”
王衡饶有兴致地与思摩一同赏花。
贺鲁却并不全是因为身上有伤,无法行动,才不与王衡打招呼。事实上,他昨夜和哥哥思摩有过一番争执。
他说:“哥哥,我虽不想死,王衡也的确救了我,可是也是他抓住的我跟你。他破坏我们统一西域的计划,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更受不了他和惜蕊的关系。”
思摩却说:“弟弟,你是他手下败将,他却劝大唐皇帝饶你不死。你不可再对他动什么歪心思。至于惜蕊,是我们自己让她在王衡身边做奸细,错原在我们。既然我们已经把她拱手送给王衡,他们之间自然会有夫妻之实,你怎么到现在还想不通这件事?”
贺鲁说:“哥哥,你有所不知。惜蕊从小就是我们父子三人精心挑选的间谍人选,貌美如珠,聪慧异常。我当时把她送给王衡,是有多心不甘情不愿,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不能原谅她与王衡有肌肤之亲,而是不能接受她对王衡动了真情。”
思摩说:“弟弟,我劝你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你问王衡要惜蕊,他不也答应给你送过来吗?既然你还想要这个女人,就忘记过去,好好盘算一下你们以后的生活。”
贺鲁却觉得自己忍气吞声,实在不堪。哥哥的话,让他彻底陷入一种疯癫状态。原来世上竟无一人认为他是对的。既然哥哥都这么看待他,那他便谁的话都可以不在乎,不听从。只要阻拦他想报复念头的人,就都是他的拦路虎、绊脚石。
王衡没有想到阿史那贺鲁竟顽固和不明智到如此程度。
他背对着贺鲁的方向,认真地与思摩一起赏花。而贺鲁此刻隐藏在暗处,用眼睛的余光盯着他,目光诡异而现重重杀机。
贺鲁无法接受自己一朝为囚,也无法接受那天他在古堡里看见的,庭州府惜蕊的房间里所发生的事情。这些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一个死结。他觉得人世间除了复仇,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
他知道王衡给他机会,救他一命,知道他自己不应该再睚眦必报,不仁不义。可是,理智和想法是一回事,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邪念则是另外一回事。当冲动的魔鬼战胜了理智,他心里想的就是让王衡死,或者让他重视的人死,或者一起死。当然最好是王衡本人能死掉。即便他死不了,死了他的女人也可以,只要能让他心里难受。
贺鲁是曾经怕死,但疯狂可以令人暂时忘却死亡的恐惧。因此,他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半夜爬起来,趁思摩在午夜熟睡之机,将一根木棍用菜刀削成尖状。
当他从门缝里看见王衡背对着他,觉得机会来了。
王衡虽然此刻也再没有玄通宝剑的神力,因为玄通宝剑已经由于射杀上古神兽而抵消了一切神祇的赐福,但他不至于连一个同样平平常常的阿史那贺鲁,还有一根木棍,都察觉不到,都应付不来。
可是,他眼前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而且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
他在花池前,在思摩身旁,眼里却不见花儿的踪迹。
相反,时光交错之时,他回忆起在庭州府惜蕊的房间里,发生的那些事。
真是一段愁城难解的悲缘。
当他明白过来,惜蕊为何总是含泪对他,嘴上却说想回到贺鲁身边,他一生中头一次没察觉危险的降临。
贺鲁打开房门,手里拿着被削尖的木棍。他即便只是个普通人,也还是力大无穷,而且动作迅猛疯狂。
王衡根本没有动弹,惜蕊发现他想起了那个夜晚的事情。可是容不得她再看着他发呆,因为卫兵们都在距离他较远的位置,只有她站在他的身边。
她用身体挡在他前面,木棍直直地刺透她的腹部。
贺鲁把木棍抽出,被扑上来的卫兵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像一头困兽一样,眼神是那么绝望而冷漠。他被卫兵直接押下去。
王衡一瞬间从古堡的幻象中走出来,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本能地、慌乱地用手紧捂住她的伤口。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染红她的裙袂,他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被蒙上一层足以令他惊恐万状的血色。
他看着她的脸,是那么痛苦而苍白,伤口渗出的血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体里在急速耗散消失一般,甚至比他自己流血更让他恐惧千万倍。
他拔出长剑,雪白的剑刃在日曜下发出凄厉怆然的寒光,晕眩震撼,却再无威力可用。
手起剑落,他将自己的长袍生生划开!
剑被他仓朗朗一声扔在地上,弹跳出缓慢而生涩的铁器顿挫,悚然入目,弥漫的疼痛感便更如乱箭攒心,交臂历指。
他撕开长袍,裂帛之响让周遭所有时空都变得寂静无声,仅剩长袍撕开时的噪音划过阴阳两界,霎时千疮百孔,伤得他九回肠断。
紫云道人不在,郎中半个也无。他不知该如何给她止血。他惊惶而手足无措地把裂帛缠在她的身上,一圈圈勒紧。可是换来的却是她更加痛苦的哀嚎。他顾不得她创巨痛深,仍颤抖着手用力将裂帛紧紧系在她的腰腹间。
“不要,不要......”
她痛苦的哀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抱起她的头,看见她眼中的光芒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弱暗淡,仿佛烛光燃尽之时就要熄灭的样子。
他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不能放弃,不能死去,还有多少燕侣莺俦的青春年华等着她去以乐慆忧。
她凄楚地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对他露出一抹哀婉的笑容,然后用冰冷的指尖碰触他的脸。他听见一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却透骨酸心,令他悲不自胜。
“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
经历如他,生离死别已经见过无数。可如今,他还是感觉似乎置身一个不现实的空间,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
他摇着头极力地否认,惊恐的眼神里透出的不知是悲痛还是深情:
“不,我不讨厌你。”
她的眼顿时充盈满眶的泪水,面容却一直微笑着。
“下辈子......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到那时,我不会再趁你睡着的时候总想杀你,不会再让你为我受伤,不会再让静枫姐姐生你的气。”
他感觉视线中她的脸已经模糊不清,是眼里含着的泪隔绝了她哀怨的面庞。
他听见她用更微弱的声音说:“你对我多么好,我永远都忘不了。我没缘分总是拥有这些好,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的眼泪闪着晶莹剔透的萤火虫般的光芒,从眼眶里掉落下来,扑簌簌打在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上。
他记得她当初的样子,记得那个羊脂玉的手镯,记得将军府里那口向外溢出泉水的井,记得她放飞的白鸽,记得她时常不易察觉的矛盾神色,记得她所有的眼泪和悲伤,痛苦和失落。
忘不了琴断朱弦,素手剥新橙时的日暖风和;忘不了井养不穷,万物初醒时的颜如渥丹;忘不了白鸽从手中起飞时的双瞳剪水;忘不了千里沙场,横枪跃马时的莼鲈之思。
可是,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缘起何处呢?
他在脑海里迅速地搜寻往昔的记忆,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他的确是由于喜欢这个女人才会对她袒护有加,溺爱不明。
喜欢是有多喜欢?爱的分量又有多重?
他骗不了自己。因为他一直想的都是,既然这个女人是西突厥派来的间谍,他的最好出路,便是用反间计来破坏敌人的计划。他一直都想着不能暴露他所知晓的一切。相反,要隐瞒再隐瞒。所以,他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李静枫。他每日想的皆是如何攻破惜蕊的心理防线,让她对他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信以为真。他与她一起相处,只不过就是一场心理大战。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输得这么惨。他没有料到,这个女人肯为他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
他绝望地抱着那具逐渐失温的躯体,心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重复撞击,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是我......害了你......”。
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仿佛一生的时光都无情而杳渺地流逝殆尽。
他站起身,盯着不远处被绑缚的阿史那贺鲁。阿史那思摩也被控制,因他弟弟的行为而彻底震惊,瞠目结舌,一句话说不出。半晌,才眼神惊恐地看着王衡,说:“王将军,我弟弟杀了你的侍妾,可是,他都是一时糊涂......”
贺鲁却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让人觉得他的魂魄似乎已经出窍。那笑声衬着他依旧孔武有力,彪悍如树的身体,可是却是那么疯癫,那么痴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王衡冷冷地盯着贺鲁。贺鲁在一瞬间停止狂笑,披散的头发半遮半掩他的脸。绝望、木讷、却透出一股垂死的狠劲儿的眼神,也在直盯盯地朝王衡的面上瞅。
“这回你满意了?她本来就是我的人。我即便走,也要带她一起走。不多时,在阴曹地府相见的是我们两个,不是你和她。王少卿,你以为你赢了,其实你我顶多打个平手。她移情别恋,你也喜欢上她了是吧?现在你喜欢的女人死了,你很伤心难过?能让你也尝一尝失去是什么滋味,我心愿已了,再不怕死了!”
玄通宝剑被王少卿一脚踢起,用手抓住,却并未插入他腰间别着的剑鞘,而是在他手上金光闪闪、煞气腾腾地攥着。
贺鲁以为王衡下一步就要来杀他,便说:“我活下去也再没什么意思。可是你还要继续活着,继续承受摧心剖肝之痛。我知道你不会死,不能死,你只有在人间承受一切痛苦和失意。说到底,我还是赢了。”
他看着贺鲁苍白的脸,并无任何举动,只是很平静地,带有一丝蔑视地说:
“贺鲁,我很可怜你。”
贺鲁又爆发出一阵颠狂的哭笑。“快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我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你还有什么顾虑?怕你手里又会多一条人命,还是怕我死后西突厥各部落会像惊弓之鸟?你总是考虑那么多,苦心孤诣,什么时候能痛快一点,了断你我之间的恩怨仇恨?”
王衡把玄通宝剑往贺鲁面前一扔,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旋踵而转身,只给贺鲁留下一个背影。
“你自己了断吧。我怕脏了我的手。”
说完,他抱起惜蕊的尸体,慢慢走出这个领域,仿佛在一瞬间走入黑暗和寂静。
不多时,天光大亮,日色澄明,暖意融入他们的身体,他知道前方是惜蕊该去的地方。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个可以挥戈返日的充满希望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