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大浪淘沙枉轮回(三)

第151章 大浪淘沙枉轮回(三)

可是这里面有可能存在别的意思,就是说,阴和阳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你可以说它是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体。肉体能决定灵魂,但是灵魂能不能反过来决定肉体?从人世间来看似乎不能。但是人世间肉眼可见的一切就一定是真实的存在么?或者说,是否只有这一个真实的存在?是不是还可能有其他的存在?如果灵魂或者人的思绪和情感,可以决定肉体,那么就会陷入一个死循环,让人看不清到底什么是真实的存在。

是做法决定结果?还是做法和结果都由一个未知的第三方所主导?

这些谜团他想讲给貔貅听,但不知该如何表述。最后他说:“我想知道,在一件事情的结局到来之前,这件事情的过程是确定的吗?如果不确定,是否有两个过程?”

貔貅无法解答。但是绿度母可以。绿度母出现,悬于半空呈打坐的姿势。她说:“你问我就问对了。可是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答案。而且答案不一定符合你的愿望。”

他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也许。

但他还是不希望惜蕊是一个悲伤的姑娘。她活着的时候爱上似乎不该爱的他,又为了他能不面对一个左右摇摆的她自己,违心地选择了一个位置,却成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情事的牺牲品。如今即便让她回来是那么荒诞不经的一个梦,这个梦也应该尽量快乐一些。因为他想看到一个快乐的惜蕊。

静枫曾觉得他已经把这个姑娘忘记了。那实在是一种无奈的悲哀。似乎在提醒人们,不要去为了谁而做无法挽回的牺牲。

可是实际上他怎么会忘记。

人可以在肉体上消亡,但记忆会一直延续,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活着。因为有记忆,所以死去的人也还是会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以其他的形式存在于人世间。

将军府里的花儿以牡丹最华贵,芙蓉最妖艳,总是那么姚黄魏紫,富丽端庄。可是惜蕊应该最喜欢雏菊。雏菊虽小,但花儿开得亲切而极富生命力。即便是大旱之年,草木枯萎,雏菊还是会竞相猛长,独自撑起一片片被黄绿色覆盖的花圃。

惜蕊是被他埋葬在西山脚下的沙地柏树旁,可以俯瞰长安,好像能默默日夜守望这都城一样。

他只拿着一支小小的雏菊,放在惜蕊的坟头。

这一支最好,再多都不好。因为一支雏菊虽然弱小,但看上去很快乐,花儿开得很可爱。

只有这一支就够了,一支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所思所感。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他想起白日里接到皇帝旨意,让他去吐谷浑边境检查军务。临行前,绿度母给他讲了一个比喻:一个青白瓷瓶,放在门外,门是向外开的。当门未打开之前,你看不见外面的瓷瓶,虽然它是完好的。当你打开门时,你可以看见瓷瓶,可是瓷瓶已经不是未开门之前的样子,因为它被门撞碎了。所以,当你看见这个瓷瓶时,只能看见它撞碎的样子。这就是你打开门想看见这个瓷瓶的代价。你看到的,和当初在门后藏着的瓷瓶,并不一样。

这个寓言预示着什么呢?

现在他又要去西域,有机会去探寻绿度母所说的话的深意。

那么谜底会在哪里?他首先想到那座神秘的古堡。

他来到古堡里,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没见到瓷瓶,却见到他非常想知悉的一幕一幕,也解释了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实被扭曲的原由。

在他所经历的事件中,玄通宝剑是一个机关。由于有这把剑在,一切都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宝剑本身有神力,而貔貅也从裕固人的毒气和笛声中挣脱出来,被他收服,成为他独有的神兽。静枫被他气走,在沙漠里偶然遭遇绿度母,绿度母在暗中一直帮他到如今。可是这一切与阿史那贺鲁是相对应的。阿史那贺鲁对照而成为一个神力无敌的人,在西域有呼风唤雨的本领。正因为他本身是上古神兽梼杌的化身,他不必采取什么特定的战略战术就可以号令西域各部落,而集结大量的军队。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假象。或者说,只是一种过程的影像。还有另外一种,就掩藏在古堡的门后。

那又是什么?

他看到的答案解释了他心中的疑团。他真正面对的敌人,在另一条路径上,并无任何神力。这条轨迹上的阿史那贺鲁,远没有那么年轻气盛。相反,阿史那贺鲁想反唐,哪里有那么容易。他几乎是熬了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隐忍蛰伏,卧薪尝胆,在西域不停地收服各个部落城邦,最终才令大唐觉得威胁已经超出可以忍受的范围。阿史那贺鲁知道如果他不统一西域,就无法与大唐抗衡。这件事他做了很多年,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甚至儿子和女婿都早已成为他身边的得力干将。

王衡明白了。在这条并行不悖的轨迹上的阿史那贺鲁,虽然不具备神力,但才可以称得上是他想要的那一类敌人,也值得大唐皇帝免其一死。阿史那贺鲁归唐之后,是不久就死了,然而并没有一个叫惜蕊的女子能让王衡把剑扔给贺鲁,命他自裁。相反,贺鲁是个年龄比较大的人,由于未实现统一西域的愿望,一病不起。王衡很理解贺鲁的这个结局,因为一个本来有极大野心的人,突然之间成为一个被管制的阶下囚,这种打击是致命的。

他觉得他为剿灭西突厥所做的一切,到这一刻为止,才画上圆满的句号。原来这些作为只不过是在他所处的轨迹上的一种形态。而其实另一种形态之上的阿史那贺鲁,才是他真正悲情的敌人,才是足以让他认为值得的对手。他在另外一条路径上对阿史那贺鲁构成的威胁,一点都不比现在这条路径上小。所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没有神力的阿史那贺鲁,那种失败实在是令他更加扼腕叹息。好在阿史那贺鲁在长安病逝之前,已经完全拱服,西域也从此安定。一个比他如今所处的轨迹上更加臣服和平静地逝去的贺鲁,可以令他的内心得到更多的慰藉和平复。

但门后的一切,犹如一双鬼魅的眼睛,又让他产生一种被欺骗却无法左右任何玄机的哭笑不得的愤怒。

终究是被骗,终究是逃不过另一个领域的隐瞒。

就好比处在一片茫茫大海的边缘,海的那一面是突破这堵此岸之墙的壳。可是海渡不过去,皮壳突破不了。所知道的全部,也只不过是在此岸继续受彼岸的蒙蔽。

算了吧。

究竟他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还是让他如此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也不可能永远与那个认知不了的彼岸苦苦纠缠。

绿度母再次出现,先开口与他讲:“王将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心里想知道的另一个问题。惜蕊在另一条路径上,与阿史那贺鲁没有一点关系。她本来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应该在战乱中与父母走散而死。可是有一位大唐的将军救了她。”

好。既然命里注定是这样,那他就到另一条轨迹里去走一遭。他对绿度母说:“我知道了。但是我想达到的结果,是把惜蕊从另一条轨迹带到我现在所处的长安。”

绿度母说:“那就是要有一个时间间隔。你把她带到她所在路径的长安,她还是个孩子。但是你从门后又回来,她已经长成一个二八多娇女了。”

他说:“没问题。就这么办吧。”

他穿过那扇门,直接迈入战场。没有神力的,已经步入盛年的阿史那贺鲁,在收服西域其他部落的一场战役之后,遗留下一个站在死人尸体中间哇哇大哭的小女孩。

王衡走过去,蹲下来,伸出双手,作出抱抱的姿态。

小女孩停止哭泣,愣愣地看着他。她幼小的眼睛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充满善意和爱心的人。她虽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却对他那么信任,朝着他走过来,伸出稚嫩小胳膊,扑到他的怀抱里。

他抱起小女孩,本可以倏忽间走出那扇门。可是他还不能那样做,他需要先把小女孩送到长安。

他回到长安,紫云道人从将军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向他而来。他问:“道长,你怎么来了?”

紫云道人说:“王将军,我用铁板神算算出,你要安排惜蕊是吧?不知你想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抚养长大呀?”

他说:“钟鸣鼎食之家,不太适合她。我想把她交给一家虽然富裕,但并不是士族的人家,庶族之户就可以。”

紫云道人说:“将军莫急,从贵府之侧再往西走五里路,有一条宽窄巷,里面住着一家姓陈的人家,男女主人皆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只是他们年过而立,还是膝下无子。他们最喜女孩。”

他说:“太好了。多谢道长帮忙。”

他们一起来到那户陈姓人家,飞跃过高墙,把惜蕊放在院落中间,然后又遁墙而走。从房间里跑出女主人和她的侍女,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她们的面前。女主人向天双手合十:“灵验了,灵验了。我几年拜佛,敬奉菩萨,老天终于给我送来一个女儿。”

王衡看见宽窄巷的尽头,正是那扇触动机关的大门。他对紫云道人说:“道长,你和我一同回去吗?”

紫云道人说:“王将军,我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因为都是我一个人。我在这边和在那边是一样的,要不然怎么你突然来到这边,我就会认得你?”

王衡笑说:“原来道长有分身之术。好,那我先告辞一下,回头再见。”

说完一抱拳。紫云道人也抱拳道:“王将军,回去之后麻烦你与贵公子云昭说,我要开始教他崆峒剑法了。”

王衡飞跃过那扇门,回到吐谷浑边境。

一个月之后,他重返长安,来到家中,先拜见母亲,又去与徐姐聊了一会,安慰她一些话。云逸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他对徐姐表达过一番歉意,又找郎中给云逸调理。徐姐告诉他,云昭去水云观好几日,还要再过三日才回来。他说:“我先去看看他们母子,晚上再回家帮你料理家事。”

去水云观看望静枫之前,他先来到西山脚下。这里绿草如茵,莺歌燕舞,蝴蝶在草丛中翩翩起飞,柳絮在微风中轻盈飞扬。柔和的日晕之内,惜蕊的墓碑上刻着的字迹赫然在目,令痛感再一次弥漫他的心间。

这时,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带着她的侍女,从一顶轿子里走出来,在草地上采雏菊。她们边走边盈盈笑语,很快就走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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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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