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小姐(一章完)
乌鸦小姐第一次来到旧世纪博物馆时,我还仔细辨认她的外貌,想知道她究竟是仿生人还是新人类。
虽然大家都嘴上说着仿生人和新人类是平等的,但歧视和矛盾无处不在。
我并非是歧视者的一员,也非种族极端分子。我只是想为每一个来博物馆的客人献上最优质的服务。
为此了解客人的种族及相关观念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乌鸦小姐的面部有机械纹,身体也出现机械化了,但是现在新人类也有对自己的躯体进行机械改造的,不是稀奇事。
我真是越来越分不清楚两者差别,或许我得去中央系统升级一下系统了。
哎,真是的!现在时代变得太快了,连我这种服务式智能都得操心跟上潮流的事,不然就得不到客人的好评了。
啊,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乌鸦小姐不叫乌鸦小姐,但我并不清楚她的本名,我也没有资格要求她说出来,只好以乌鸦小姐作为代称。
——“就叫我乌鸦吧。”乌鸦小姐一开始就说。
我的记忆存储片清楚地记录着她当时的穿着。黑红交加的裙子配上蕾丝边和蝴蝶结,暗红色的小皮鞋,银色项链和石头手镯。
“因为我是乌鸦?”我询问道。
那天我正好是乌鸦形象。
“你这么想也可以。”乌鸦小姐微微一笑。
她摸了摸我的头。我思考着我今天的羽毛是否柔顺,乌鸦小姐摸着是否舒服。
“如果我是鸽子,你是不是要叫自己鸽子了呢?”我犹豫着问,时刻担心自己的话会不会惹乌鸦小姐不开心。
合适的俏皮话会取得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作为服务型智能,我的使命就是为客人服务,让客人高兴。
可作为一个核心编程落后的服务型智能,无论升级多少次,终归还是存在难以扭转的缺陷。
我没有仿生人那么高的智能,所以我总是担心。
“可能吧。但我比起鸽子更喜欢乌鸦哦。”乌鸦小姐微笑着说,看起来很愉快。
乌鸦小姐从来没有透露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信息,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幽灵。门口的守卫机器人肯定知道她的全部信息,但涉及隐私,我无权访问它的信息库。
“乌鸦,你知道在很久,真的是很久以前,乌鸦被看作吉祥的象征,神秘的黑色还有对太阳的崇拜。”乌鸦小姐顿了顿,“但在不同的时空里,乌鸦又会被看作不祥的存在,黑暗,带来死亡的存在,说到底不过是人类把期待与想象强加给生灵。”
“我知道。你认为我会给你带来幸运还是不幸呢?”我读取资料库的信息,然后说道,“我希望给你带来好运。”
“……谢谢。”乌鸦小姐说道。
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过谢谢,因为服务人类与仿生人是我的使命,是不需要道谢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乌鸦和鸽子都不见了。”乌鸦小姐说道,“所以才需要这个博物馆啊。”
星球曾遭受多次的大地震和火山喷发,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数不清的小灾害,地质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生物灭绝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以无法阻挡的势头扑向人类,差点令人类的火焰熄灭。
新人类在废墟里诞生了,离开这个星球,然后在很多年后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仿生人。
我所在的博物馆主要负责自然方面的,而每一位服务型智能都以动物的样貌出现。
春天,粉嫩的桃花会灿烂地绽放,也有的花瓣会坠落在地,零落成泥。花瓣的手感由特殊的纳米材料模拟出来,与真正的桃花无差。然后转入夏天,翠绿的树叶以及呱噪的蝉声,最终滚滚的热浪在秋日消逝,终于寒冬。
“还有其他的展厅吗?”乌鸦小姐抚摸着粗糙的拟真树皮,复杂的纹路是科学的奇迹。
“有。很多很多,足够观赏好久。”我答。
博物馆无比之大,整个行星都是博物馆的一部分,博物馆也是行星的一部分。
所以大多来这里旅行的客人都没办法看完全部,我想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应该能成为客人们美好的回忆吧。
但是来博物馆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人类和仿生人可以在超智网络上感受到逼真且丰富的景观了。
这也算科学的奇迹吧。
好在博物馆会一直存在,因为博物馆既不是人类的博物馆,也不是仿生人的博物馆,而是宇宙的。
据说他们在与其他种族建交,以后会有其他行星的人过来参观吧,参观人类的发源之地。
到时候我会作为落后时代的垃圾智能被淘汰吧,然后换上更先进的服务型智能去服务客人。
这就是我最终的宿命——啊,“宿命”一词由我使用好奇怪啊。
让我欣喜的是乌鸦小姐从未远去。她似乎是打算把整个博物馆都参观完。
有时是我带领乌鸦小姐,有时是其他的服务智能。在我为乌鸦小姐献上服务时,我始终保持着乌鸦的形象。
我判断比起其他形象,乌鸦小姐更喜欢乌鸦。
走到枫之厅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枫叶就像燃烧的火焰,将尽未尽的火焰停留在枝头和地面,包围着乌鸦小姐和我。
树上站立着无数的鸟儿,却都不鸣叫,甚至连扇动翅膀飞翔的都没有。直到在厅外愣住的乌鸦小姐进入,一群群鸟才向天空的布景飞去,如外溅的水滴,乌压压一大片。
“真美啊。”乌鸦小姐喃喃道。
我暗自高兴,枫之厅也算博物馆的一大特色,所以我一直期待着带乌鸦小姐进入参观。
而正是在那天,乌鸦小姐才将内心庞大、湍急、杂乱的思绪吐露几滴给我听。
我的荣幸。
我站在乌鸦小姐的肩头,乌鸦小姐看着我说:“如果有一只雪白的乌鸦,它就像鸽子一般白。”
我利用权限控制着枫树上的鸟们安静。鸟们是低智能型的,我可以指挥它们,让它们为乌鸦小姐献上更好的服务。
“它的外表像鸽子,叫声像鸽子,说话像鸽子,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鸽子,那么雪白乌鸦是乌鸦还是鸽子呢?”乌鸦小姐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乌鸦小姐,您是指鸭子定律吗?那么根据定律可以得知,它是……”
乌鸦小姐打断我的话:“与此无关。”
“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抱歉。”
没有人会对一个服务型智能道歉,哪怕一拳打烂也没关系,只要照价赔偿即可。
乌鸦小姐该不会把我当作人类或者仿生人了吧?还是说……
“你希望我说出怎样的答案呢,乌鸦小姐?”
乌鸦小姐怔住了,然后夸张地大笑起来,失了仪态。她将头埋进膝盖,闷闷地说:“抱歉。”
我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只好祈祷乌鸦小姐不会因为我的话生气。
“有时候我注视着仿生人和人类,觉得他们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啊,说的话做的事在我看来也是如此相同。”乌鸦小姐说,“却矛盾不断。”
我在思考,思考着乌鸦小姐是否就是仿生人人类平权分子。这类人不多见,但在仿生人和人类里都存在。
多数都很温和,但也有极端的人试图使用过激手段弥合矛盾,更有甚者想要毁灭双方。
但现在不重要。我脑子的一部分在分析,另一部分在安慰乌鸦小姐,让客人开心是服务的一部分。
“是我太傲慢了。”乌鸦小姐最后说,“明明连同种的人类间也会爆发矛盾,乃至战争,谈何不同物种的矛盾呢。”
好在现在并没有大冲突爆发,双方都努力保持了和平的态度。毕竟只有合作才能把双方带到更远的未来。
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乌鸦小姐的面貌。站在湖边能看见闪闪发光的水以及游动的鱼,变幻的湖色加上湖边的杂草。乌鸦小姐的倒影被鸭子一扑腾拍碎。
我没想到乌鸦小姐真的会在这里待如此长的时间,长得不像话。整整三年八个月零九天六小时五十四分三十二秒。
我都记着在。
“你眼中的湖是什么样子的?”乌鸦小姐的头发被微风吹散又重合,像柔美的花。
三年多过去,乌鸦小姐变化不大,有规律地来参观博物馆。身上的机械装置换上了最新的型号。
仿生人努力消除身上机械的部分,明明厌恶人类却在向人类靠近。而新人类则为了方便,一边抨击仿生人一边为自己植入更为好用的机械装置。
我还是没弄清乌鸦小姐的身份,但都不重要了。乌鸦小姐是我的客人,这就足够了。
“与乌鸦小姐你见到的一样,非常的美丽。”我回答道。
“那……有点可惜。”乌鸦小姐说,“不要说客套话啦,你看到的与我肯定不一样。”
“每个人哪怕看同一副图景,看到的也都不一样,嗯……准确来说是感受到的东西不一样。”
“你感受到什么了?”乌鸦小姐问。
“愉快,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客人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乌鸦小姐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知道了。”乌鸦小姐笑了。
后来乌鸦小姐又聊起这件事,她说她当时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距离那时已经又过去三个月了。
“人的视锥细胞有红蓝绿三种,大脑根据视锥细胞的反应比例来判断一种颜色。”乌鸦小姐说道,“人的可见光范围是380nm~780nm,虽然每个人都不太一样,但大致差不多。”
“你不同,你不是人类。我很好奇,在你眼里看见的图像是什么样的,与人类的肯定不一样吧。”
“肯定会更丰富吧。”
“真想看看你所看见的世界。”
“真想看看他们眼中的世界。”
“究竟会有什么不同呢。”乌鸦小姐喃喃道。
我就是在那一天知道乌鸦小姐是一名人类。
很难评判人类的躯体究竟是约束了人类还是束缚了人类。
乌鸦小姐不爱说话,喜静。所以我在参观前都会会把参观地点调整成“安静模式”。她不像其他来参观的客人,留下影像上传到社交网络里。她总是默默地看着,注视着这个仿造灾难发生前所制造的美丽星球。
“就像一个大的玻璃罩子罩在上面”她说,“保护着里面恒久不变的标本,虚假却更加美丽。”
“据说总局正在筹备改造计划”我说,“利用生物技术再现真实。”
乌鸦小姐已经待了六年,马上就要参观完整个博物馆了。在这六年里,乌鸦小姐总在思考着什么,在痛苦着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给乌鸦小姐联系,朋友或者家人一概没有。
但乌鸦小姐似乎并不介意,也并不觉得寂寞。
“真实……吗?”乌鸦小姐陷入沉思。
我没告诉她,等改造完成后,我这一批的服务性智能都将被报废。反正那个时候乌鸦小姐已经见不到我了。
“乌鸦小姐,你之后准备去干什么?旅行吗?”我推测道。
“长途旅行,不错的主意呢。”乌鸦小姐看着天空说道,“啊,要去哪里呢?”
“想想还怪可惜的,没办法去攀爬大山和潜游大海。”乌鸦小姐抿起嘴笑了,“谁叫我没有参观许可。”
“是啊,毕竟存在一定危险性。”我答。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乌鸦小姐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天空是用特殊技术投影而成,可以根据需要变成白天黑夜,星空夕阳。
真正的天空早就破烂不堪了。
“乌鸦小姐。”我叫了她一声,然后陷入沉默。
服务客人,为客人制造美好的回忆是我的底层逻辑之一。
所以我该如何去让乌鸦小姐高兴呢?
“拍个照片留念如何,乌鸦小姐?”话一出,我就后悔了。
这样的请求算是在打规定的擦边球,我本不该问的。
“好啊。”乌鸦小姐答应了。
有的客人喜欢将照片上传,作为炫耀的资本和来过的证明,也会有客人要求制作沉浸vr式照片,但像乌鸦小姐要求实物照片的不多见。
“装到相框内会更好看吧。”乌鸦小姐看着拍出的照片说道。
照片由专门的智能拍摄,效果足够好,连我也上镜了。
但最后乌鸦小姐没拿照片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我去波普露星旅行了”。
去哪里是乌鸦小姐的自由,留言给我也只是她的一时错觉。会有这样的人,把服务型智能当作人看待。
但我不过是靠0和1堆砌出的假象罢了。
人类在科技的帮助下,寿命变得很长很长。所以哪怕挥霍几百年去旅行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乌鸦小姐往后会继续旅行吧,见证许多美好景色。或许有一天她会想起来自己还没参观完博物馆,然后会再来,再一次参观博物馆,赞美所见之物,哪怕到时候我已经成为报废品了。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几年、十几年,我的工作内容没有变化,重复日常罢了。只不过客人越来越少了,我也愈发清闲。
关于乌鸦小姐的影像我最终没有删除。没来得及取走的相框被我存放在失物招领处,等待有一天重见天日。
对于展厅的改造进行的很顺利。那些虚假的景色被清除,每天都能见到被粉碎的花草树木。动物暂且还没有进行生物构建,所以虚假的鸟虫依然会在我的指挥下叽喳作响。
最终我也迎来了终焉之日。
作为一个服务型智能,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很满意自己的一生,我完成了目标,为每一位客人拼尽全力献上最好的服务。
不过偶尔我也会想起乌鸦小姐略带忧郁的笑容。
她总会呢喃“有什么区别呢。”,把我当作一介人类或者仿生人,和我聊天,就仿佛,仿佛我是她的朋友。
要知道我只是服务型智能啊。
乌鸦小姐并不寂寞,或许就是因为我的陪伴,但同时我为此感到可悲。
严格来说,是我的代码告诉我在为乌鸦小姐悲伤。我不明白,就如同与乌鸦小姐相伴的多年,我也没有弄懂乌鸦小姐这个人。
一切不过是程序运转导出的结果,无论我的服务,我的行为,还是我的情绪。只是乌鸦小姐与我的相处形成太大的内存占比,导致过多的程序冗余而已。
我告诉自己,但始终保留着记忆备份。
乌鸦小姐说过,人类的记忆是暧昧不清的,所以会选择性遗忘一部分内容,所以会扭曲一部分事实。然后人类自我欺骗般的顺着既定轨道运行,诞生一桩桩悲剧。
所以才会有记忆摄像头出现。她说。
二十八年九个月二十二天三小时五十一分,这是我与乌鸦小姐分别的时间。而再过二十四小时,我就要被进行程序性消除。
用人类的话说,我要死了。
我不想思考“死亡”对于服务型智能是什么,我要恪尽职守待到最后一刻才对。
本该如此。
但被我拖延太久的程序冗余最终造成了我的程序混乱,进而导致程序错误的发生。
错误之下,我去攻击了防卫型智能的资料库。里面记录着所有客人的信息。
我只是想要把照片连同相框寄给乌鸦小姐而已,顺带想看看乌鸦小姐现在在哪里旅行。
资料上显示乌鸦小姐,种族为人类。
然后我看见了人类后面还给了一个注释——“旧人类”。
以及生卒年上写着的死亡日期,正是乌鸦小姐说去旅行的后一天,死于突发疾病。
我查遍整个资料库,终于明白什么叫旧人类。他们是新人类与仿生人社会的透明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年人类抛弃所有离开地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有成千上万人选择与地球同生死。他们利用冬眠技术,把自己深埋地底。
如果地球因灾难死去,他们就死去,如果人类找到方法恢复,他们就活着。
但很多年多去,离开的人类忘记了他们。设备老化外加地质运动,使得其中大部分人都死去了。
只有极少部分还存活着,最后被前来开发地球的新人类发现。可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容身之所。
仿生人讨厌人类,新人类瞧不上旧人类。
新人类在漫长的旅途中对自己进行一次又一次改造,从肉体到基因,只为在漫无止境的航行里存活下来。
文化的根消失,相同的基因消失,两者变成不一样的两种生物。
新人类不想暴露旧人类的存在,因为在他们看来旧人类是如此落后以及脆弱,是他们不想谈及的存在,是黑历史。
旧人类就像幽灵一样活着,每一位都被限制了旅行范围,不能在智网上发布自己的相关的内容,直到死去。一切相关信息都尽量不留下,让他们继续保持被遗忘的状态。
我程序错乱得更厉害了。
没有人会记得乌鸦小姐的,她就会这么消失,永不被提起。
难怪,难怪……
因为程序错误,我要被提前进行销毁了。而我只是不断重复着“可悲”这一程序。
不该是这样,为什么要遗忘!我质疑着自我。
我盯着那张照片,乌鸦小姐笑得灿烂。当时谁也没想到她会死。死了的话,相片也很快会被处理掉吧。
在被销毁前,我仰望着虚假的天空,我不想乌鸦小姐被遗忘,哪怕只有一个人记得啊。
我就像一只真正的乌鸦,飞呀飞呀,向死亡的方向前进。飞呀飞,飞到天空外面。
但我没有足以离开星球的引擎,无法逃离,最终只是衰落在地,连构建身体的零件都摔碎了。
程序还在运行,我思考自己还能为乌鸦小姐做什么。
“这是最后的服务。”我想,“所以一切都是合乎规则的。”
我把相片和记忆存储器当作纪念品寄给某位客人,这是规则允许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运载纪念品和其他物品的飞船明天会开来,虽然我看不见了,但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太熟悉的客人里,会有人收到乌鸦小姐存在的证明。
无论纪念品被丢弃与否,记忆摄像头会保存下来她的痕迹。
但我期待,期待收到的那个人会珍藏着乌鸦小姐的存在证明。
我这么想着,快乐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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