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门生子乐未央(一)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气势磅礴,雄奇险峻,于烟雾缭绕中,延绵千里,便似一条巨大黑龙穿梭云雾之间,所到之处,尽皆荒芜。唯龙眼镇是一例外。
龙眼镇地处不周山东南山脚,虽名小镇,其实乃是位于一片湖心方圆数里的一座孤岛,住着数百来户人家,从高处看去,宛似一条巨龙张开的巨眼,故名龙眼。
时值春夏之交,日丽风和,天高云淡,四周湖光秀丽,岛上风物洵佳,景色宜人,胜似江南。
这一日将近午时,岛上西北角一处名为文远学堂的院落里,不时传出一群孩子跟着教书先生一遍一遍的稚嫩的朗诵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孩子们朗诵的是诗经中的一篇《小雅·鹤鸣》,这是一首招隐诗,意在劝谏君王招纳贤才为国所用。孩子们不解其意,读来难免乏味枯涩,又是时近正午,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声音慵懒,意兴阑珊,囫囵吞枣地一通诵读,心里只盼着早点散学。
教书先生是个书生装扮的年轻人,眉宇清秀俊逸,温文儒雅,身形略显瘦削,却难掩一股英拔之气。年轻先生一字一句吟诵,语调极缓,抑扬顿挫,饱含情意,隐隐透着一丝无奈与凄然之意。
又诵读了数遍,年轻先生瞥眼一瞧,见孩子们皆是一副有气无力的神态,目光随即回到手中书卷之上,将诗中大意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再斜眼去瞧时,见孩子们个个苦着一张小脸,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殊为有趣,目中不禁露出狡黠的笑意,瞧了瞧窗外天色,才举起手中书卷朝孩子们轻轻挥了挥,示意散学。
屋内猛然沸腾,如银瓶乍破,三十余名孩子一哄而起,欢笑着抢奔而出,推推搡搡地出了院门,片刻间消失无踪。在这刹那之间,本来喧闹的学堂变得安静无比。
年轻先生握着书卷的手负在身后,伫立门前,眼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摇了摇了头。待到孩子们的身影和笑声皆已消失,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眼角,淡淡透着几分半喜半忧之色,迈步出了学堂,匆匆往南而去。
走到一条幽深的巷子,只见巷子里寂无人影,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两旁高墙耸立,将明媚的阳光阻在巷外,青石板上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恰似春日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留下的唯一痕迹。
两旁人家屋顶的烟囱上青烟袅袅,缕缕饭菜清香之气,不时从高墙之内徐徐飘来。年轻先生大步而行,经过一户人家门前,只听院内传来一名妇人的喊叫声,那是在呼唤自家孩子回屋吃饭,不由心中一动,似是想到妻子也已做好一桌饭菜等他回家,眉梢眼角更添几分喜色,脚下走得更快。
转过一处拐角,折而向东,只见一位身穿青布衣衫、须发凌乱的老人躬身坐在巷边一张矮凳上,一只肮脏漆黑的大手紧紧握着一只黑色布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鞋锥,正自全神贯注地修补手中那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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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他身边凳旁摆着一只漆黑的木箱,另一旁地上杂乱地摆放着几只待补的旧鞋。
年轻先生每日中午经过此地,皆能遇见这老人,认得是这岛上的老补鞋匠,自许久以前便已坐在这里,以替人修补鞋子为生,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年轻先生不免心中奇怪,这岛上适合他补鞋谋生之处不在少数,何以他偏生选了个如此不见天日的偏僻之处?不知为何,年轻先生心中对这老人总怀有一种莫名的敬而远之之感。
老补鞋匠抬头看见年轻先生,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笑容,一如往常向他打起招呼,道:“李先生,你好啊!今日的功课又教完啦!孩子们有先生你这样的老师,将来一定都很有出息。李先生可真是咱们龙眼镇的大恩人呐。”年轻先生微微一笑,淡淡道:“老伯客气了。”足下片刻不缓,匆匆而过。
沿青石板路行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幽篁簇拥之前,矗立着五、六间精雅别致的竹屋,面南而建,左邻湖泊,湖面上烟波浩淼,微风过处,在阳光下粼粼生光。
竹屋颜色泛黄,显已久历岁月,但仍不失清韵雅致,四周围着半人高的篱笆,在南边开了道院门,门牌上方挂着一面牌匾,上面写着“幽篁明月轩”几个大字,字迹隽逸飞扬,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院门之外,一位青衫少女来回走动,步履轻盈却急切。这少女年貌约莫十三、四岁,生得金发碧眼,与岛上之人大为不同。她容貌虽算不上绝色之姿,却充满灵气,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极是灵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一对碧绿的眼珠转来转去,闪着柔光,便似春日阳光下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波光,充满活力。
只见她不住东张西望,神情甚是焦急,突然瞧见年轻先生,喜出望外,快步迎了上来,叫道:“李先生,你可算回来了,夫人她快要生啦。”年轻书生又惊又喜,忍不住颤声道:“月荷她……她要生了?”匆匆奔进竹屋。青衫少女随后跟去。
这青衫少女名叫小翠,是这姓李的先生家中的丫鬟,已在李门做了两年,吃住皆在李门。这姓李的先生,名叫九州,原非岛上之人,乃是一名儒家弟子。十年前,他与妻子关月荷四处游山玩水,偶然间来到这座孤岛,见岛上民风淳朴,善歌善舞,景致宜人,遂在小岛东南寻了一片荒地,建了这座“幽篁明月轩”,定居于此。
李、关二人平素与岛上之人往来甚密,相处亦欢,颇受岛民尊敬喜爱。两年前,李九州偶然听闻乡民说起小翠身世,知她也是外乡人,漂泊流落孤岛,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便将她收为丫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每月按岛上丫鬟工钱的两倍发给例钱。闲暇之时,李九州也教她读书识字。小翠年纪虽小,但做事勤快干练,为人又聪明机灵,重情重义,很得李、关二人喜欢。
当李、关二人初来岛上之时,岛上既无书卷典籍,又无庠序之教,乡民大多目不识丁,只有少数几户富裕人家,千方百计地将孩子送去外面求学。李九州貌虽年少,但饱读诗书,于儒道诸家之学无一不通,见岛上孩子大多无学可进,终日玩闹,疏于教化,深觉可惜。
李九州与妻子商量再三,向族长借了一处院落,开设学堂,广收适龄童子入学,悉心教导,除了教他们读书识字,也教为人处世的道理。孩子们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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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跟着先生求学明理,下午则各自回家帮着家里长辈下田务农,操持家务。
关月荷则利用岛上环境温和、多生桑树之利,因地制宜,向岛上女子授以养蚕缫丝之术,又教她们以蚕丝制成衣裳,经由岛上富绅贩卖出岛,再从岛外换来岛上所需求财物。桑蚕以岛上生长的桑叶为食,长大之后所吐蚕丝竟与别处全然不同,质地柔软坚韧,泛着金黄光泽,奇妙之处,世所罕见。加之关月荷所授缫丝制衣之术天下无双,自岛上贩出的蚕丝衣帛,可谓价廉质优,深得岛外之人喜爱。养蚕一业,渐渐成了岛上主要财源,岛上之人日子也渐渐过得好了起来。
不出数年,岛上民风礼俗大有改观。乡民受用既多,皆感他夫妻二人恩德,将小岛所在无名之湖命名为九月湖,取的乃是李、关二人姓名中间各一字的合名。
俯仰之间,十年即逝。当日红颜少女如今已嫁为人妇,过起相夫教子的日子;昔日莘莘学子或远出求学、以图前程,或留于岛上、承继祖业。文远学堂的学生换了又换,东南桑林的桑叶采了又生,只有那位年轻先生与他娇丽的妻子,二人年貌较之十年前一无所变,岛上居民大感惊奇不已,皆以为神仙眷侣。
去年秋日,关月荷怀了身孕,身子日渐虚弱,安养在家。李九州将为人父,欣喜之情,自是不在话下,但虑及爱妻身体境况,自己与小翠并无照料孕妇经验,于是亲自登门请来岛上最有名的稳婆马婆婆,悉心照顾。
依照马婆婆早前推算,关月荷临盆之期本该在十余天之后,不想竟尔提前而至。李九州早已将关乎怀孕生子诸般事宜不论巨细向马婆婆一一请教,牢记于心,暗自推想种种境况及应对之策。是以此刻他听了小翠之言,虽觉惊诧,却并不慌乱,直奔后屋当中,亲自准备妻子分娩所需物事。小翠则径回关月荷闺房,协助马婆婆准备接生。
李九州准备好干净棉布和四大桶热水,桶口盖上厚厚棉布,送进妻子房中,便留在房外等候。耳听得房内妻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李九州不由得心急如焚。他知妻子素来矜重,外柔内刚,此时竟丝毫不顾仪态,痛得大声喊叫,方知原来人间生子之事竟是艰难如斯,霎时间满腔急切喜悦之情尽数化为怜惜焦虑。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孩子有丝毫出生迹象,任他素来稳重多智,此时也只是一筹莫展,一颗心砰砰直跳,攒着手在屋外来回疾走,掌心里满是汗水,不自觉在心里为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祈祷起来。突然想起时间已过去甚久,怕妻子房中热水有所不足,又急忙奔回厨房,劈柴生火烧水,待得锅水烧开,复又回到妻子房外焦急等候,如此来回奔走与妻子闺房与后屋厨房之间,不假稍歇。
日渐西移,时光流逝,自午时而入未时,又自未时而转申时,已过去足足两个时辰。李九州心中更添忐忑,这短短两个时辰竟似比他半生岁月过得还要漫长,想起与妻子自相识以来同甘共苦、相爱相守一起经历的往事,时而甜蜜,时而艰涩,不禁感慨万千。
正自惶惶而思,忽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之声划破长空,声音清透洪亮,隐隐然有铿锵之力,如金石交击。这哭声一经响起,便似江河滔滔,连绵不绝。李九州惊喜交集,心想此子哭声惊天动地,隐然有龙吟之势,必非凡物,当即转身往妻子房中奔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