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刺青》 第一章 火葬
北宋末年,方腊起义被镇压后的浙南山区弥漫着污告、怨恨、谋杀与诡异。
其后,历经数年,北宋覆灭,南宋初立。其间,内忧外患中,又有多少朝野变乱,多少民间疾苦,多少人世悲欢,发生在月儿弯弯照九州的东方大地上……
经过短期的休整与密谈,一大早,皇城司校事官吕稽与枢密院干事王赫,就与处州府知州、知府告行。一行数人着便装出了城门,沿江往东南方向而去。俩位带队“京官”奉命,从京城出发,一路行经“旧时”起义“受灾区”,进行深入了解、监察曾经的“反民区”的政治、经济恢复状况,以及上头最关心的“贼区”民心是否稳妥。
过苏杭,进入衢州、处州后,一改江南秀丽柔美的印象,只见崇山峻岭,层层叠叠,路险途艰,虽已入秋,但仍难免闷热舌干口燥。吕、王俩位正值壮年,一脸的干练与机警,皆是各自院部的得力干将。此行最后一站了,再往东南巡察二百里,就可经由水路回去复命,一想起这,一行人难免有些许的松懈与兴奋。
只听随从中一位年轻人,低哝着说道:“一入军枢,本以为可以随军出征胡虏,为国效力,没想一天到晚,在这些穷乡僻壤间瞎转悠。”
王赫是位太监,在当兵那会的一次混战中不幸伤了那里,干脆就入了太监这一行,因为是成年后才遭此不幸,长得仍是非常有男子气概,用清亮的嗓音说道:“现今连年战事不断,边关吃紧、反贼不绝;打仗固然需要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但也要大后方安定团结,更需要各界至力于生产银子和粮食;正所谓吃朝廷饭,谋朝廷事,我们这些被百姓暗地里骂为走狗鹰犬的小人物,只管奉命行事好了。”
吕稽开口说道:“当年我就身体素质差些,要不也可像王兄弟这样从军,上阵杀敌,轰轰烈烈地......”急忙打住话头。吕稽文官出身,却长得圆脸虎须,看着又有些木讷忠厚,往往让人产生好感,率先爬上了山头,只见脚下展现一个葫芦形的山川盆地,也是此行最后一处地方:憬云峡。
太阳开始偏西,申时时分,一行人到了离县城不远的一个三叉口,边上接连,挨着几个较大的村子。突然,乌云密布下起滂沱大雨,一行人急忙躲进了路边的一个茶铺。一坐下,只见南边路口,围着一群貌视村民的人。王赫暗中思量,一路走来,这方圆百里虽然不像前些年,刚征战完方腊时那般荒凉,但也人丁不旺,老弱病残较多。可是,这群人、包括茶馆里的人,个个衣冠整齐、长相光鲜,不是官商亲戚子弟,就是些殷实人家,诚然虽是天高皇帝远,却处处难逃贫富悬殊之象。
只听见人群之后,一阵嘶声力竭的呐喊:“请让路!父债子还、父死子葬、人死还乡!”人群中为首的叉腰喝道:“你爹虽不参加造反,生前与反贼陈十四却是挚交,害得我老丈家中数十口人,喋血山头,冤魂不散,污染我南乡叠箱岩,十里茶园的上等名誉,不得进贡京城、临安府,我等有多少乡民反受其害。”
又见人群中一矮胖者奸笑道:“叶晓艺,你爹生前长得雄壮,还惧怕你俩几分,今真天意,你老爹在东乡不被待见,来我南乡谋生,而暴病客死,真是天意!”
被阻拦者是一位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头系白布,一脸一身淤泥和血迹,却仍难掩一股俊朗之气。一手持着根木棍,一手拽着肩上拴着的麻粗绳,麻绳的另一端系着木架和一卷篾席,席架上躺着地,却是少年死去的父亲。从席中露出的腿脚、臂膀来看,是一位体型雄壮坚实的汉子。少年显然已拖走了好长的路程了,终究未成人,筋骨未长实,已经是筋疲力尽,勒在肩上的麻绳,磨破衣服、磨破肩膀和双手的皮肉,在大雨中分不清是雨水泪水、还是汗水血水。
茶铺里的人都动了恻隐之心。
少年仍倔强不停地说着:“大路朝天,人人有份,凭什么不让我过!”
为首的姓胡,人称胡麻子,说道:“怕你爹暴死冤魂太盛,又怕是得了霍乱、鼠疫之病,传染了这附近一路的村庄,听说你人小却很有骨气,可绕道经蛤蟆岭背回东乡。”接着又回头,大声对着街坊说道:“不让他埋在我们的乡土和山林,是我们的权利,但也不是我不让他回乡下葬。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听着,谁也不许借他车船、牛马之类,有骨气他自己背回去。”胡麻子一群人打着雨伞穿着蓑衣,喝酒啃肉,定定阻拦着,心想:打你,这一死一小的太不公道,怕遭雷劈,但就这样耗死你,你小子敢一动手,可别怪我们拳脚不长眼。
茶铺上首一老者,对旁边的老妇人悄悄说:“人死为大,过去的打杀谁是谁非?胡麻子何必仗势,徒添冤孽呢。老婆子,悄悄绕过去再教这小哥,说些软话看。”
额尔,少年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冤冤相报何时得了,哈蟆岭山道难行,晚上又时常有虎豹狼虫出没,我根本背不回父亲;请您看在我家祖父三代为人忠厚,务实农耕的份上,今天先让我通过;日后一定请来宏音法师,到此超渡驱魔,可保此地,方圆数十里平安康盛。我叶家人一定会感激,你们这份宽宏大量之情。”
胡麻子身边一瘦高者冷笑道:“我们可不会像某些人有怨就报,更不会冤冤相报,想当初,有多少人在陈箍桶、方腊得势时,趁火打劫,谋杀报复,什么狗屁‘是法平等、永无高下’,现在我们只是想维护一方平安,出口恶气罢了。”
一边的王赫,不知不觉得就红起了眼眶,想起小时候被王氏族人欺压,不得已,跟随在外当小史的叔父远走他乡,连父亲死了,也没能回去送葬;就有些愣愣地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清着嗓子对胡麻子等人说道:“是大丈夫,就别为难一个小孩子,他有如此孝心,不帮助他,反而阻拦他,太不厚道了;如果真是得了传染病,可请官府仵作验明处理。”
吕稽等人也围了上去,胡麻子一群人看到对方来头不小,就客气问道:“请问兄弟是哪行哪道上的?”
王赫答道:“临安府官商,路经贵地,想去临海催收、采购盐铁等物,一路上如有好的特产,如茶叶、桐油也一概应付,给具银票,差人托运。”
胡麻子压低声音说:“客官,再次声明,这俩人是前反贼的友人,今天不只为私,更是为公,为民除害。”
王赫一边按着刀柄,一边压低嗓子沉着说:“反贼的友人,不是躺在地上死了吗。就是有这些个罪,也不应该连及他的小孩。”
胡麻子等人也持起凶器,阴沉着说:“别看这小子长得英俊,却是个天生硬命,反骨胚,不信可问问十里八乡的算命先生。”
正在剑拔驽张时,传来一阵马蹄声,俩位官差滚鞍落马。拱手说道:“请问哪俩位是吕老板、王老板。”
见过行礼后,其中一个官差凑近吕、王俩人,低声说:“接飞鸽密令,本县东乡似有外邦流寇,与本乡刁民勾结,意欲闹事,情况紧急,请俩位大人快去本县衙一叙。”顿了下,又神情肃穆地说:“是转传临安府转上传密令。”接着又略微提高了些声音,瞟向少年,含混不清地说,像这等山民纠纷,本县衙门自古一律不管,实在也管不了这些个刁民,听由天命云云。
一向沉稳的王赫,像着了什么道,一反常态,叫吕稽等人先去县衙。转身拔刀说,这事今天管定了,并叫随从牵来驼背日常物品的仅有的一匹马,准备帮少年拖运。(自从进入江浙赣交界地方后,一路上年景就不好,马粮也不好买,而且多数马匹不适应南方气候。最主要的是他们要深入各州县腹地,多是山路崎岖,不好骑行,所以一行人只牵了一匹驼东西的马,这匹马是在中途、处州府替换的马匹以及干粮细物)。
并拱手各位说道:“东乡事急,我让这少年带路先行,在那边驿站汇合,聚谋商讨。”
怕事发不好收场,吕稽正色说道:“俩位官差,看这少年一片孝心,现今年景不好,更怕这死者有传染病,还是早早处理为好。”又低声对王赫说:稽赫不可分。
俩位官差也怕事情闹大,就好言劝说胡麻子等人,别让临安府、城里人传言我们乡人缺德,喝命一干人散去。又手指西边小路,说离此十里远有个旧屠场,不须经过这些村庄,可以叫这少年拖父身过去,速速火葬,免得真有传染病横行,这雨下得,真怕瘟疫四流。
又对叶晓艺吆喝道:“还不快快拖去,到时能捧点骨灰回去,也算你尽孝命大了。”
接着就拉王赫上马,自己牵行。王赫心细,未出村口,又折返了回来。怕胡麻子等人尾随,就扬声说道:王某人今天做好人,就要做到底!
此时雨已变小。
胡麻子一干人,以及闲杂痞子又聚集在一起,仍不甘心,盯着被马鬃半掩的模糊官印子,七嘴八舌地说,王客官不能公家私用,更不能拖拉逆贼之伙等等言语。
又啐口说:“当初方腊造反时,叶父曾‘积极’组织车队为其运粮,所以我们才下死决心,不让人给车推拉。”
整条街紧闭着门窗,不知从哪个屋子里传出一声讥笑:“当初您不也像个龟孙子,熊样抱头,积极纳粮!”
王赫就势一声冷笑,十两碎银递给茶铺店家人,吩咐准备一车干柴,叫人往那边送过去。自己则一手提刀,一手牵马,随着少年慢慢跟行。
雨停天黑,到了火葬地点,是一个不见一点星光、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晚,一个荒凉阴森、不寒而懔的山疙瘩,依稀可辨旧日破烂、而未腐朽的刑具构架,如同鬼魅的幽灵飘荡在山坳,略显空荡的场地上空。
来人匆匆把木柴卸下,就急忙走了。叶晓艺才忍不住失声痛哭,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在高举着火把的王赫面前,沙哑着喉咙,磕头谢恩说道:“恩人尊姓大名,晓艺我来日当涌泉相报!”
王赫连忙扶起他,从怀里取出块纱布,认真地拭去少年的眼泪,满脸的淤泥和血迹,只见火光中一张无比英俊、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已初具男子气概,又带着未脱幼稚、清新的脸庞。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从王赫那自觉日渐枯老的心中升腾而起,无比怜爱地掂起少年受伤的双手,说:“可怜的孩子,让我替你清洗、包扎下伤口。”递给叶晓艺一壶水和一包干粮,接着俯下身子,轻柔地为他清理包扎。
(过了多少年后,王赫才明白:这是他因公受伤,而不能眷拥的一种爱,在人世间名叫“父爱”)。
然后,俩人一同叠起柴堆,把少年父亲的尸身抬了上去。还浇了些桐油,火苗越燃越旺,少年渐渐停止了抽泣,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因为火势盛大而产生的对流,扑面而来容易灼伤,世人脸面的热浪,一双因为劳累过度、倍受惊吓、悲伤而又怨恨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火红的火焰,火焰中即将永别的父亲。
王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