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追

二、追

客厅只留着一盏灯,昏暗得像间地下室。中年女人套着黑白条纹的睡衣,满脸怨色地坐在沙发上,手机丢在一旁。茶几上摆着一碗面,面条吸满了汤汁,坨的像一块泥巴。

夏言良刚一进门,就迎来了劈头盖脸的痛骂。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给你做饭有多累?做好面等了你半天,然后人影都没看到!你觉得我大半夜做饭是因为有趣是吗?下次再回来这么晚,以后自己弄吃的,我没那个闲工夫给你当保姆!”女人带着不满匆匆走回卧室,然后门重重地关上。

夏言良想大声地说话。

“我今天杀了一只怪物!我用匕首插进了它的脑袋!我好像拯救了别人!有一个人,她说我做的很棒!”

但是并没有人会听。

夏言良站在门口,低下了头,他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上面还残留着来自克丽丝的香水味道。

他在回家的路上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第一次有女生牵起自己的手。

回想当时的触觉,原来女生的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柔软。

克丽丝挥手告别,乘坐一辆出租离开。

夏言良的脑海中有无数的疑问在攒动,这一个离奇的夜晚,他似乎坠入到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中,像一只青蛙,跳出了居住十八年的深井。

可夏言良没有勇气开口询问克丽丝。

他只是挥手作别,目视着那辆出租车消失在十字路口的转角。

然后,红灯亮起。

······

“伊索,你愿抛弃你的神吗?你愿与我融为一体吗?”

女人张开了接纳的怀抱,给人感觉她似乎像一座山那样高大,她曼妙的身姿遮蔽着太阳,只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看不清她的面孔,但那双疯狂跃动火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清晰。

大海。

落日。

风吹动旷原上的野草。

满身绒毛的雄性猿人,牵着两只雌性猿人的手在余晖下奔跑。

流星落在海面,化成了年幼的白鲨。

海水像一个女人的手臂,慵懒地伸向天空,抚摸那颗滚烫的太阳。

冰凉的海水,化成了一道暖流。

夏言良惊醒,开始恢复平静。

他第一次做这种诡异的梦。

可耻的梦。

那个女人充满诱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耳熟。

······

教室。

黑色长发的女同学手捏粉笔,在黑板上解答物理月考的最后一道十五分大题,答题步骤清晰简洁地排列出来,如同一首富有节奏的朦胧诗歌。

女同学用毫无情绪的冷淡语气,讲述着解题的思路。声音清澈,像是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色彩。

物理老师半秃顶,穿着一件深蓝色Polo衫,他站在黑板的左侧,眼神中满是欣赏。

迟音真,班上的第一名,也是整个年级的第一名。在老师们的预测中,她几乎是今年临海市理科高考状元的唯一人选。

三年同班,夏言良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很漂亮,皮肤极为白皙,眼珠子黑的发亮,眉宇之间带着女生少有的英气。

每一次见到迟音真,她都穿着纯白色的衬衫,埋头在复杂的练习题里。哪怕全班吵闹不堪,她也依旧专注在自己的笔下,仿佛她的周围有一道结界,将她与整个世界隔开。

夏言良从来没见迟音真笑过,有时候甚至觉得,

迟音真是一个最新研发产出的机器少女,被暗中投放到这所学校,来试验她能否与真实的人类社会融合。

从结果来看,试验无疑是失败的。

没有人敢靠近她,即使班上那几位桀骜不驯的风流少年,在迟音真面前也笨拙的像只被理性卡车碾压而过的硬壳昆虫。

最后一道物理大题,夏言良是没资格听的,从迟音真的第四句话开始,他就仿佛在听一部天书,一种属于其他种族的语言。

他习惯性地把头扭向窗外,很快就在那棵有着七十四根树枝的大松树上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一只乌鸦。

应该是一只单身的公鸦,在树杈上修筑了一个窄小的巢。三年来,夏言良从没见过其他的鸟类在巢中出现,只有那乌鸦兄,叼着一根又一根的烂树枝飞回来,当做宝贝似地添进巢里。

有时候乌鸦也会呆呆地盯着夏言良,黑色的翅膀一动不动,因此夏言良觉得它跟自己算是朋友,但交情并不太深。

乌鸦,可能是最奇特的一种鸟。

其他的鸟光鲜亮丽,有着色彩斑斓的羽毛,它们哪怕只是静静地栖在树上,也会引来一堆的路人拍照围观。

而要是它们开口叫一声,清脆悦耳,仿佛是一颗透明的石子掉进清凉的河水,人们会立刻给它捧场鼓掌,眼神里全是喜爱的光芒。

可乌鸦呢?

黑不溜秋的,从来不会有人在乎,甚至都注意不到它。当乌鸦也想被人看到的时候,叫一声,“嘎——”,刺耳难听的声音会立刻招来责骂与投掷,被认为是不详的征兆。

夏言良看着那只乌鸦,仿佛是在看着自己。

······

最近夏言良魂不守舍。

他一起床,就开始期盼晚自习结束,然后立刻登上6号线的地铁。

地铁上,他的双眼不停寻找着那个穿天蓝色西装的身影,他一个人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回车头,比巡视的安全员还要敬业。

有时候会有一道光飞进车厢,在车厢里疯狂地乱窜。夏言良期待地望向车门,然而“叮”的一声过后,车门缓缓关闭,没有任何人跟随进来。

他想再次碰见克丽丝。

那些光是什么?那晚异变的鲤鱼怪又是什么?

克丽丝究竟是谁?什么身份?

这个世界与他以往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虚假。

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面孔?

夏言良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伙,简直一无是处,可是他能看见那些光,这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了特殊的价值。就像那些精通数学,精通音乐的人一样,他也有着自己的天分所在。

可这天分该如何使用?以前他并不知道。

然而在遇见克丽丝后,他朦胧中仿佛有了一个方向。

说不定他也可以成为克丽丝那样的人,去消灭那些危险的怪物,如果可以的话,那他就不再是曾经的无用之物,不再是一个毫无价值,于这个世界卑微存在的一粒灰尘,一滴露水。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有所作为。

因为那个夜晚克丽丝对他说过,他做的很棒!

……

一连几天,夏言良都没有在地铁上碰见克丽丝。

也许她不会再到地铁来了。

想到这里,夏言良放弃了地铁,选择晚自习后骑共享单车回家。为了及时赶到家门口,他必须骑的非常之快,像踩着火轮一样,每天都累出一身大汗。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每晚选择不同的路线骑行,尽管会绕远,但夏言良相信,经过的地方越多,他再一次碰见克丽丝的机会就越大。

夜幕之下,夏言良踩着轻快的脚踏板,在车流涌动的街头飞奔,夏季闷热的风灌满他宽松的校服,他紧攥着自行车的把手,前倾的身体,像是一只在空中滑翔的白鸽。

他的双眼飞速地从两旁的街道扫过,不需要仔细地看,夏言良坚信,如果克丽丝真的出现,一眼!只需要哪怕半秒钟都不到的一眼,他也能立刻辨认出来。

夜晚的临海市,总会有那些“光”在空中蹿行,微弱而纤细,如同纷舞的萤火虫一般。曾经这是只属于夏言良一个人的梦幻风景,但是现在他知道,克丽丝,包括克丽丝的同伴们,也和他一样,在这些浮游的“光芒”下翘首仰望着。

夏言良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同伴,欣喜的情绪下,骑行的疲惫被他完全抛在了脑后。

可骑行到第四天的时候,夏言良心中的失落就再也无法压抑了。

茫茫的临海市,数百万人口,想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邂逅一个固定的人,几乎是天方夜谭。

除非有神的旨意使他们的命运互相纠缠,否则在这临海市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街道上,两个渺小的人类,只会永远各自流浪。

······

夏言良骑着单车,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正如他颓废的信心,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他以为自己迎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想在这街头找到然后攥紧那根拯救自己的绳索,可到头来,他的掌心一无所有,连单薄的风都无法握住。

夏言良望向夜空,心中一片茫然。

忽然!

一声尖利的呼啸从背后冲撞而来,低沉的轰鸣声如同一只草原上咆哮的野兽,夏言良还没来的及回头,一辆黑色的商务轿车已经从他身侧飞驰而过,尘土纷扬,强烈的风将他的校服吹的振振作响。

加长版“弗莱德K5”,全世界最高端的豪车品牌,K5是经典型号之一。一辆普通的“弗莱德K5”,市场价格就在三千万以上,而加长版的K5,恐怕价值至少五千万起步。

而且这是限量版的车型,全世界只有一百辆,即使有钱,也未必能够得手。

这是夏言良第一次看到如此豪华的轿车出现在他眼前,但更令他惊异的,是在暗色调玻璃窗后,那张白皙而成熟的女人面孔。

“弗莱德K5”从夏言良的身边掠过,连0.1秒的时间都不到。

但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那张面孔,那张他在这霓虹闪烁的临海市寻觅了数个夜晚的面孔。

克丽丝!

我所追寻的克丽丝!

一股灼热的血液瞬间涌上夏言良的大脑,他猛力地踩下踏板,两条腿仿佛老式火车上带动车轮的钢条,塑胶的单车轮胎飞快压过柏油路面,留下哨箭般的尖啸。

黑色的“弗莱德K5”拥有世界上一流的驱动性能,只是短短数秒,就抢过一个红灯,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夏言良已经看不见它的背影,只能隐约闻到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道。

追不上的!一辆老旧的单车,怎么可能追上那辆“弗莱德K5”呢?可夏言良此时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狂躁病患,发了疯一般蹬踩着脚踏板,一根根青色的静脉血管在他的脑门狰狞显露,他的双眼被鲜红的血丝填满,一滴滴的汗珠从他瘦削的下颌滚落,被迎面的狂风吹往身后的远方。

铁质的自行车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飞速转动的链条快要摩擦出炫红色的花火,这老旧的单车,此时就是一匹被利箭射中,在草原狂奔的野马,殷红的血液顺着马腿流向大地,预兆着它即将力竭而倒的死亡。

可夏言良还在拼尽全力地骑着!还在跌跌撞撞地骑着!他不知道那辆“弗莱德K5”的去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奔往哪里。这一刻,他只是望向远处的霓虹,不顾一切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直到穿越这茫茫的黑夜!直到一头撞死在马路尽头的铁墙!

“哗”的一声。

铁质的链条超出最大负载,脱离了带动齿轮的轨道。

老旧的单车瞬间失去了平衡,侧翻在马路的边缘,夏言良的身子被甩飞了出去,坚硬的路面擦破了他的裤子,刮下一层血淋淋的皮肉。

夏言良艰难地爬起了身子,颓丧地坐在地上,深埋下了脑袋,一辆辆的汽车,从他的面前呼啸而过,仿佛一声声尖锐的嘲讽。

擦伤的灼痛,摔落的震荡,双腿的酸肿,夏言良毫不在意。

他的身体被失落填满,这一刻仿佛连心都失去了,哪里还能察觉到痛楚?

一滴滴的热泪落下,浸湿了干燥的路面。夏言良只短暂地哭了几声,就开始发出自嘲的讽笑来。

我就是个废物!

一个废物,竟然妄想着挣脱自己的命运,简直是这世上最疯魔的狂想!

夏言良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在舞台中央滑稽地举起属于英雄的长剑,沉重的长剑从他孱弱的手中滑落,在他右腿上砍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抱着右腿蹦跳哀嚎,台下,传来了观众们浪潮般的笑声。

······

“蹭!”

一辆车急刹在了夏言良的面前。

他抬头,是一辆“弗莱德K5”。

黑色的车门打开。

闪烁的泪花中,一个身着天蓝色西装的女人,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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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神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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