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擂台上比武已进行到了第七场。对阵的是十三号和十四号。这俩人都是种子选手,武功俱都在三品巅峰,夺魁呼声甚高。中间有两三场,萱萱和阿呆小憩了一会,并没有看清楚,不知道水准和十三、十四号相比如何。但看十三、十四号寥寥几招间所显露的武功,绝非李大庸之流所能比拟。连叶、沈二人也很少点评了。因为他们的语已很难跟上台上招式的变化。
“沈侯,记得十年前景山之巅你我二人切磋时,你曾创了一招‘沉星蔽月’。刀不攻敌,只斩虚空。以凝成一线的真气织网为屏。我一时不察,险些饮恨。”叶西灵边看二人交手,边和沈重阳闲聊。
沈重阳哈哈大笑,颇为得意:“星月乃天体,人力如何能沉能蔽?但若人看不见那星,星便沉了;看不见那月,月便蔽了。只手岂能遮天?遮人耳目罢了。我取这名字,讨巧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灵山。沈侯所言甚是。我瞧这十四号的路子,似乎和你当初一样。你看他一招一式之间,如龙喷虎吐,不泥于攻守,不宥于敌我,看似松散,实则缜密。不因敌所动,不为势所趋,实是画地为牢的大手笔!嗯,此子若是去下棋,必成一代国手!”
“太傅的意思,是他不适合练武喽?”
“连棋都能下,何愁练武不成?怕的是他武技未大成前便血溅五步。”
“也对。弈道不过只分输赢,而武道有时却要决生死。十四号堪称奇才,功力只在三品上上,论境界胸怀,却不逊于某些一品宗师。不过他的天分只在武学上,做人似乎有点白痴啊。”
“沈侯言重了。不过十四号莫要介怀。沈侯乃爱惜天才,厉言相jǐng。世间事,无论学武从文、为官拜将,亦或是琴棋书画,俱都同源同理。要想登临绝巅,必先学会做人。这‘做人’二字,不是要你德艺双馨,而是要通达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简单,要通达却难。十四号正如雏鹰,潜力无限,眼界在青天白云之外,但此时双翼孱弱无力,yù背负青天而不能。你功力不到,这种奇招如何能使?眼高手低不是一种毛病,而是一种病。病治不好,低在九泉,若能痊愈,高上九天。所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遥想往rì,自己悟出“沉星蔽月”一招时,早已步入一品境界。而眼前这位青年不过三品而已,却能和自己不谋而合,沈重阳越看越爱,话也多说了几分。不过毕竟是擂台对决,他也不能尽兴点拨,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特意在“抟”字上加重了语气。能不能领会,便看十四号自己了。
十四号极其仰慕沈重阳,属于骨灰级的“阳net面”了。他的衣服和沈重阳的样式无二,武器也是仿制的武侯碎星刀——这倒也寻常,天下间模仿沈重阳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更离谱的是,十四号居然能模仿沈重阳少年时的武功!自从十年前武安侯与叶太傅景山切磋之后,他已十年未曾出过手了。那时的十四号,仅是个十来岁的娃娃。他又不是沈氏门生,想要学到侯府武学,只能依照他人描述自己揣测。这样居然也能猜个仈jiǔ不离十,想见其人悟xìng!
在听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时,十四号的眼睛里陡然爆出一阵奇异的jīng芒。手头招式也随之改变。他依旧在用内力试图构筑一座无形的樊笼,以其将对手困在里面。可刚才使尽全力也未能奏效。因为十三号的内力绝不逊sè于他,并且极为稳重。虽然十三号不明白他在虚劈什么,却决不吝啬自己的气力。十四号每吐出一道真气,十三号便随即用剑刺散。尤其是在他听到叶西灵的讲解时,他更加卖力,生怕被十四号得逞。数十招下来,虽然二人的刀剑未曾相碰,却都累得大汗淋漓。
“抟”为旋风,大鹏yù展翅九万里,必要借风于翼下。一己之力不足,何不借外力?叶、沈一席话,让十四号顿然醒悟。可他总不能对沈重阳说“来,偶像,借点真气用,回头算利息”吧?纵观场上,所能借的也只有对手之力了。
想通了这一节,十四号再出手时,就变主为客,有意引导了。只见他刀势虚出,浑然不着力,却能引得十三号真气灌注于长剑,震得嗡嗡作响。又过了十余招,十三号终于支持不住,真气耗尽,手臂酸麻,颓然弃剑认输。
沈重阳道:“十三号之负,非是功力不济。单论功力之jīng纯,已出场的十四人中,十三号可列第一。他输在太胆小,被叶太傅吓着了。十四号的招数虽是在学我所创的‘沉星蔽月’,却没有学会。你以为天下人人都是沈某?十四号亦未胜,若真生死对决,你未必是十三号的对手。叶太傅这等高人岂能次次点拨?此战,无胜无败,双双进入下一轮。”
沈萱这次却一反常态,自叶沈二人开始点评后便一直侧耳倾听,不肯放过每一句话。末了,她附在阿呆耳边,低声哼道:“沈重阳真无耻。”
阿呆一阵愕然:“虽然武学见解很一般,也不太公正。但也不算无耻吧?哎,哪有这么说自己亲爹的?”
沈萱鼻子一皱,不屑道:“什么‘沉星蔽月’,听名字就是剽窃我门中失传已久的‘海底沉星’式。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越说越饿。”
不知不觉间已入夜了。初一的月亮虽只有一牙儿,却尤其明亮。月辉清白,倒也不用掌灯。
大比的最后一场本是压轴戏,却迎来了一片嘘声。众人一致纳闷:沈家老二年年押尾,有什么看头?如果不是顾忌云帝陛下依旧在场,甚至有不少人就要回府吃饭了。毕竟一看到沈飞,大家都饿了。
沈飞排在了十五号,和他对阵的十六号居然是上午辱骂阿呆的那位银枪小霸王厉天一。开始前照例向督阵监审行礼时,厉天一神态甚是倨傲,他只是微微拱手,身子却站的比那杆银枪还要直。
沈重阳见到好样的儿子上来,不由得冲叶西灵尴尬一笑,咳嗽了两三声,开口道:“列位!如果我说我没有作弊,序号都是事先抓阄决定的,你们信吗?”
他这一问,自然是默许大家“禁止大声喧哗”这一规矩废除了。毕竟看到自己的好儿子来“压轴”,大家情绪都比较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云帝陛下也率先大笑了起来:“几年前我就对沈家老二说过,让他回去问问他母亲年轻时有没有江湖卖艺的朋友......”说了一半,见沈重阳和叶西灵俱都面sè不善,便止住不说了。不过意思已经很明确:“这家伙的亲爹八成不是沈重阳。要不然怎么尽会些三脚猫的把式。”
云帝开了个好头,顿时便有身份不低的贵人嚷嚷了起来:“不信!要是侯爷你没有搞暗箱cao作,凭你家老二也能进决赛?”“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我看八成是侯爷您管教不了了,想借这位小霸王的手,给沈飞一个惨痛的教训。”
连萱萱都忍不住想凑个热闹,正要大喊“爹,我饿死了”的时候,被阿呆眼疾手快,给捂了回去。
叶西灵虽极想看沈重阳丢人,但眼看场面失控,还是出言化解:“敢上来,便不是懦夫,便无愧沈侯血脉,开始吧,大家都饿坏了,早点结束。”说到后一句时,他看向了银枪小霸王。
沈飞的武器很奇葩。本来出门时,他为了彰显自己的风采,去向侯爷借刀。在被侯爷怒斥了一句:“碎星刀是我沈氏祖传,你也配摸?”,又灰溜溜的被一脚踹出书房之后,他愤愤不平:“小时候你还常用这刀教大哥练武呢,萱萱还曾把刀鞘扔到南湖里呢。”既然不能极度张扬,那便究极低调吧。他来到思萱阁外,顺手将林小跞常倚的那根湘妃竹给拔了起来,削成剑状。
“此乃上古神兵‘湘妃剑’,海外寒英铁铸就,无锋无鞘,剑长三尺三寸,重七两六钱。可要验兵么?”沈飞严肃的对十六号厉天一道。
厉天一心中虚,暗自嘀咕:“前几场也没有报兵器这个规矩啊。”但他刚自南方归来,这dìdū大比还是头一次参加,于是也学着沈飞模样,扬了扬手中银枪,道:“此乃家传珍宝‘冷月枪’,天外陨铁铸成,饮血百年,杀敌无算。枪长九尺二寸,重百二十斤四两八钱。你可要验兵吗?你拿的动吗?”
沈飞淡淡道:“不必。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不会有出枪的机会。”
银枪小霸王长相虽yīn柔,xìng子却极为刚烈桀骜,最受不得他人轻视。听了沈飞的话,他狭长的眸中一股狠厉之sè闪现,也不再多言,银枪骤起,分刺沈飞周身三**穴。
厉天一十六岁时便跟随父亲南疆总兵官厉江流坐镇边荒。久经沙场,从未有三合之敌。于千军万马丛中博了个“银枪小霸王”的威名。他的武功,内力是修炼家传玄功“银月寒江劲”,招式则是自无数次血战中磨砺而成。这一番含怒出手,“银月寒江劲”毫无保留的催,当真如月辉冷照,寒江奔流,肃杀之气弥散。而他的招数煞气更浓,枪尖似连成一线,朝沈飞当头笼罩,狠辣无比。
“不错,十六号真气宛若有形,是二品境界独有的特征。且看十五号如何抵御。”沈重阳淡淡开口。丝毫不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
手段须服务于目的。沈飞深谙此理。他终rì偷香窃玉,寻花问柳,又怕被人抓住现行,所以锤炼的轻功极佳。见厉天一银枪点来,身形连展,滑步避开。厉天一却后招叠起,紧随而来。沈飞再避时,便显得十分狼狈了。
“碧海长天风厉厉,寒江冷月夜融融。厉氏家传秘诀,无非这十四字要领。十六号只知狠厉,却无法圆融。比他父亲还差得远。若能领会这‘圆融’二字,晋入一品有望。”叶西灵看向沈侯,问道:“侯爷以为帝国目前的一品宗师中,厉总兵能排在第几位?”
沈重阳边关注厉天一攻势,便道:“除去你我,帝国目前共有一品宗师十八,哦,十七人,若论功力之深厚,厉江流能排前五,但若生死相搏,他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叶西灵赞许道:“十六号如今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有望在十年内突破一品。到时青出于蓝,越乃父,也未可知。嗯,三十岁的一品,我很期待。”
一席话说的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大为惊叹。三十岁的一品宗师,世所罕见,历史上曾有那么寥寥几位,据说全都越了世俗,可与传说中的“仙人”争锋。远的不说,叶西灵自出道以来便未尝一败,据说修炼的是流传尘世的仙家法门,无人知道他是何时进入一品的。而沈重阳年轻时号称“最笨的天才”。他二十五六岁时还在三品境界徘徊,却可战二品。后来外出游历了几年,才高歌猛进,一飞冲天。三十一岁破入一品之后,除了叶西灵,无人能与之颉颃。
厉天一因得叶西灵嘉许,身上似乎又平添了几重炫目光环。但他本人却毫不意动,依旧猛追猛打,气势愈炽,直逼的沈飞险象环生,连一缕浓都被削了下来。引得众人惊呼一片。
沈重阳却若有所思,看向台下同女儿并坐在一起的阿呆,寻思道:“如果他真的是一品之上,怎么可能是世间人。莫非是从‘山上’下来的?”
这时,忽听沈飞朗声道:“三十招已经让完。再见。”手中湘妃竹一挥,突然消失不见,下一瞬间便刺破层层虚空,直抵厉天一喉前已不足半寸处。而厉天一却恍然未觉,银枪依旧如怒龙般狂卷。
叶西灵与沈重阳二人却大吃一惊,对视一眼,竟然同时出手。
蓦然一声龙吟,叶西灵怀中神剑已出鞘。时间仿佛静止,虚空仿佛凝固,只剩下那一柄明如秋水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来,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厉天一的银枪,穿过他的喉前,穿过沈飞手中的那枝碧竹。于此同时,沈飞与厉天一相持之间的空气竟如秋风夫拂过湖面一般,泛起圈圈涟漪。而沈飞如水上漂叶,随着波纹向后荡去;厉天一的身子则渐渐模糊,似乎被切割成无数片,再组合net形时,他已经莫名其妙的到了锦帐里沈重阳前面。沈重阳满头大汗,一只手正提着他后领衣襟。
叶西灵刚要长舒一口气,却突然又神sè一紧,看也不看,便朝身后虚刺了一剑。“嗤”的一声长长破竹声,半片翠竹自空中跌下,剩下半片亦无法隐藏轨迹,轻飘飘的落在两张太师椅中间的茶几上。翠竹粉碎成屑,激起的气劲却携带着点心果盘盘旋而飞,直下高台。在离沈萱面前还有丈许远的时候,气尽力竭,哗然落在地上。
看着那点心上遍布竹屑,水果也摔的水浆横流。阿呆颇为尴尬,吞吞吐吐的道:“唔,别挑剔了。”
说来虽长,实则种种变故却是电光火石一瞬间。此刻,台下众人耳边犹有龙吟萦绕。就连台上的厉天一,也不知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的转头看向侯爷,问道:“这,这是擒龙手吗?”
叶西灵并未还剑入鞘,月光下他掌中长剑如一泓秋水,竟然徐徐指向了沈重阳。口中冷喝道:“‘碧城’不于世俗争锋。侯爷你太过了!”
沈重阳放开厉天一,摇头道:“不是我教的。我瞧沈飞这剑术也一般。”
叶西灵声调愈冷:“你懂剑?”
沈重阳将紫袍下摆撩起,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虽不懂剑,却可破剑。”
叶西灵沉思不答。突然伸手虚招,台下众人身上所配的长剑皆嗡嗡作响,万剑齐鸣。最近的一柄自主离鞘,飞到了高台上。叶西灵随手甩给沈飞,道:“刚才那招,再使一次。”
面对和父亲齐名的当朝太傅,沈飞不敢放肆,只好将阿呆所传的这手无名剑式重新使来。他动作虽凝涩,甚至有些滑稽。那柄剑却奇异的在夜sè中隐去了形迹。叶西灵看向哪里,哪里便不时有一点霜刃露出,折shè月光,粼粼点点。再出现时,已停在了叶西灵胸前。
叶西灵满意的点点头,又望向沈重阳,似在挑衅:“此剑你如何破?”
沈重阳道:“障眼法而已。”
叶西灵颇不屑:“如果是我使这招,你如何破?”
沈重阳道:“你不会。”顿了顿,又道:“少用激将法了,这等机缘,我儿是不会教给你的。”
叶西灵知他向来不吃半分亏,也不计较,而是认真道:“虽不是凡人手段,却也不是碧城的路子。碧城绝技‘海底沉星’我虽未见过,但‘雨过河源’却未必能有此等玄妙。”
“碧城”为何处,世人多不知。沈萱听他言下之意对碧城颇为不屑,不由的气恼,哼道:“无知!”
“此战,十六号胜。十五号作弊,取消资格。”沈重阳沉声道:“沈飞,给我滚下去。”
沈飞怏怏不快,却不好当众顶撞父亲。正yù下台,却听叶西灵朗声道:“侯爷此言差矣。举贤不避亲,沈飞胜就是胜了。若说到作弊,谁能在你我眼前做手脚?”
“喏。”沈重阳眯着眼睛,用下巴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茶几,道:“那你倒是说说,我的果盘哪去了?”
附注:回目剽窃自晚唐僧贯休的《献钱尚父》,这老和尚极想做官,于是写了此诗献给吴越王钱鏐。钱鏐是个老婆迷,曾向回家省亲的戴妃寄书,中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句。此句温柔敦厚,一往情深,千古以来,只有庄子的“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可与之颉颃。只此一句,抵得过李义山数无题。
钱鏐极有野心,看了贯休献诗之后,觉得十四洲太少,yù改为四十洲。贯休不从,飘然而去。留诗曰:“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