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遭遇未尝非盛事,滞留或恐是前缘
这世界浩瀚无垠,广阔无边。大国小国,数以百计。而流云帝国无疑是其中最为强盛的国家之一。有八千里疆域,四万万子民。特别是二十三年前云帝登基之后,一举破灭邻国,兵力财力,远迈前朝。
流云帝国虎视周边,盛极一时。国内权利格局变换无端,昨rì的王公也许是今rì的囚犯,今rì的阁老,也许是昨rì的草民。而自开国百年以来,只有两股势力一直稳如磐石,无论朝廷内部还是外界如何风起云涌,这两股势力却始终站在风口浪尖。一个是帝国皇室,一个便是武安侯府。皇祚代代更替,侯爵世世承袭,期间有过威胁,有过挑战,却从未被动摇。
武安侯府是帝国中除却皇室之外的第一豪门。或许有的人爵位更重,地位更高,却绝对比不上武安侯在帝国内的影响力。尤其是当代的武安侯沈重阳。甚至有人私下里说:“武安侯名‘重阳’,名副其实!他当真可与云皇陛下并论,堪称两轮烈rì,普照流云。”这种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论,当然有人反驳:“虽名‘重阳’,然而以武论之,武安侯是不可复制的。试问当今帝国,除了叶太傅,有谁可在武道上同武安侯比肩?”
武安侯名重当世,威播四海,却偏偏能礼贤下士。他门生遍布天下,府中的清客高人,俱为一时之雄。然而,这些清客最近却都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齐先生!齐先生别来无恙啊。来来来,本侯今rì偶得闲暇,先生便陪我手谈一局如何?”武安侯下朝回来,似乎兴致很高。
这位被称呼为“齐先生”的老者今天似乎很郁闷,两条白眉都快拧成了一条麻绳,更怪异的是,他的长须只剩下一半吊在颔下,煞是可笑。“侯爷见笑了。老朽虽然姓齐,枉自侵研棋道一生,却比不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以后是再不下棋了。”
“哦?世上竟有如此俊彦?”侯爷一挑卧蚕眉,惊讶的问道。这齐先生是一代国手,他自然不信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人能小胜齐先生两目。
“贵府的阿呆公子,已经屠了老朽九次大龙了。再下下去,老朽的这把胡子可就要输光了!”齐先生苦笑。
“侯爷,侯爷!”打走齐先生,侯爷刚坐来下,一口茶还没咽下,就被人气喘吁吁的两声连叫打断了。
“萧先生何事慌张?”侯爷暗自纳闷。今儿见鬼了!这些人都是当朝名士,最注重仪表的。在侯府来往十余年,从未见过有任何失礼之处。
“府里阿呆公子,当真是萧史转世,吕仙再生啊。一曲‘碧海chao生’,妙绝人寰!在下要求曲谱一观,可阿呆公子说他只是信口吹来,并不记得曲谱。在下无法,只得来求侯爷,还请侯爷开口,务必替在下求得曲谱啊!”萧先生一口气说出这许多,显然十分急切。
“碧海chao生曲?闻所未闻!当真如先生所说?”
“钟先生也曾同听,侯爷一问便知。”萧先生生怕侯爷不信,连忙应道。
一连唤了十几次,钟先生毫无反应,不理不睬。传话的小童无奈,只得又折回侯爷书房。“回老爷,钟先生他似乎是魔障了。小的一连叫了几遍,他都不理,只是一味的盯着一幅字出神。”
侯爷暗暗生奇。钟先生何许人也?真正称得上“一字千金”。宫里的匾额便是他亲手所书。据说他家里连书圣的真迹都藏了几副,还有什么字儿能让他如此入迷?难不成是**咒语?
侯爷移步过去时,钟先生仍旧毫无察觉。他伏在书案上,痴痴的盯着案子上那副墨迹未干的字儿,一根手指还在不自觉的勾画着,凭虚临摹。嘴里喃喃道:“矫若游龙,飘若惊鸿,妙品!神品……”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chao生按玉箫!侯爷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念了一遍。赞道:“好句!好字!”不过,他到底不比书痴钟先生,目光一转,便落到了那副字儿的落款处:“书赠钟山君先生,苏一”。
侯爵顿生疑惑。不用说,这副字也是阿呆的手笔了。可是,阿呆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又为何会落款“苏一”呢?仔细一看,最后那个“一”字可以说是这幅字中唯一的一处败笔。那一横的前面圆润通融,气完神足,只是在落笔顿点处显得呆滞死板,好像是突然停住了一般。
钟先生这时终于现侯爷来了,连忙问安。顺着侯爷的目光,他也看向落款,叹道:“可惜了。阿呆公子落款的这最后一个字是没有写完的。写到这一笔时,他突然停住了。说是忘记该怎么落款了。”
这最后一笔,仅仅是阿呆习惯xìng的一笔。看来,他姓苏是无疑了,却并不叫苏一。侯爷颇为失望。第一笔是“一”的字太多了,无法判断出究竟是哪一个。
他决定见一见阿呆。
确切的说,应该是“正式的”见一见阿呆。侯府虽然很大,侯爵虽然很忙,但是这十几天以来,他已经和阿呆照过几次面了。阿呆似乎深谙贵族圈子里交往的规则。他不像府里其他人那样,遇到侯爵老远的就退到一边,等侯爵走进时躬身请安。阿呆总是能避开就避开,如果实在避不开,二人也只是相互点头致意,并不搭话。
身份能够随着记忆泯灭,但阿呆似乎是从骨子里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这一点,侯爵大人当然理解。
公子苏敬启:
自尊驾光临寒舍以来,因困于案牍俗务,未能致面请教。礼疏之处,万望海涵。近闻尊驾贵体渐安,jīng神复朗,yù面谒尊范,耳聆福音。如有方便,谨请尊驾移步简斋。
此致
即颂祺安。
流云帝国大皇帝陛下钦命总领天下兵马大元帅、军务大臣、世袭一等侯爵武安沈重阳拜上
四月廿三rì
这落款很长。侯爵大人端端正正的用小楷写毕之后,不禁长吐了一口气,除了国书与奏折之外,有多久没有使用过这么正式的落款了?在处理军部文件时,他也只是签上一个“沈”字。如果是普通的书信,他更是连落款都懒得落。武安侯府特制的笺纸已经足够代表他的身份。
请柬使用的是侯府中规格最高的那种,红缎封面,金线描边。传信的不是侯府中的大总管,而是侯爵大人的贴身侍卫。人人都知道侯爵身边有几位武功极高的贴身侍卫,却谁都没有见过。除了侯爵大人本人,阿呆是侯府中第一个见到侍卫真容的。然而,对于这一切,他好像并没有显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样子。
“知道了。”阿呆平淡开口,脸上带着一如寻常的温和微笑。侍卫抱拳行礼,正要退下时,阿呆却叫住了他。按照规矩,在这种场合下,他是要赏赐给负责传信的人一些礼物的。比如银子,比如随身佩戴的小玩意儿。
“很抱歉。你大约知道我的情况。最近的吃穿用度我都是仰仗贵府,所以并没有东西能送你。”阿呆脸上带着歉意。
侍卫面无表情,并没有答话。一个话多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被侯爷选为贴身侍卫的。
“不过,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阿呆说着,以双指作剑,凭空比划了几下。那侍卫的脸sè顿时就变了,他那一双原本显得麻木的眼睛中陡然爆出一阵奇异的神采,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呆正在比划的手指。
侍卫的思维似乎随着阿呆的两根手指停了下来,他闭目冥想了好一会,才略带尴尬的开口道:“劳烦公子,再演练一次。没记住。”
“你不必记住。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阿呆似乎很无奈。“带路吧,等我想起来,再教你几手好玩的。”侍卫拱手谢了一声,一如面对侯爷时那般恭敬。
很难想象,武安侯的书房竟然如此简陋。屋子不大,只有一丈见方,没有窗户,虽然顶壁上悬了一只青铜兽角灯,不过光线十分昏暗。
看到阿呆进来,侯爷站了起来,并没有让座。不是侯爷无礼,而是这书房里根本就没有第二张椅子。
一张厚实的玄铁书案,一把沉重的玄铁靠椅。这就是威震天下的武安侯书房中所有的陈设。
“我能相信你吗?”侯爷丝毫不准备客套了,他随手提起身边唯一的一把椅子,朝阿呆抛了过去。自己则坐到了书案上面。
那椅子通体是用玄铁铸造而成,沉重无比。阿呆轻飘飘的一架,椅子稳稳落地,居然没有出半点声音。他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扶着把手斜站。
椅子虽然高大,却比不上书案。只有站着,才能保证他的眼睛和侯爷的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阿呆似乎很不喜欢别人俯视着他。哪怕对方是位高权重的武安侯爷。
“你救了我。”阿呆平和的注视着侯爷,声音很低,却无比坚定。
侯爵大人同阿呆的谈话持续了很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可能知道。然而,阿呆前脚刚一出来,侯爷马上就召集府里的几位管家,重申了那条命令:“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叫他阿呆。都要称呼‘苏先生’!如果谁胆敢对苏先生不敬,杖责出府!”
然而“苏先生“似乎对此很不满意:“‘先生’这俩字太老了点,我宁愿你们叫我阿呆!”
其实,侯府里那些和阿呆相熟的下人们,是很乐意叫他阿呆的。他们觉得“先生”这个称呼实在是配不上阿呆。看看平rì里被侯爷奉为座上宾的张先生李先生这些人吧,除了会对下人颐指气使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先生”这俩字,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儿!不过侯爷既然已经话,下人们当然不敢违逆。
现在,侯府中唯一敢这么叫阿呆,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小姐。
事实上,大小姐对阿呆的称呼变幻无端:大呆,小呆,老呆,呆哥哥,呆弟弟……据说有一次,大小姐去见侯爵的时候,阿呆刚好也在。大小姐兴奋的喊道:“呆叔也在啊。太好了,正要找你!”
呆叔!威严如侯爵大人,也当场就笑的喷了出来。他第一次从阿呆脸上看到了抓狂的表情。阿呆那张英俊的脸几乎要抽搐了,一向空洞的眸子里也泛出jīng光,他死死的盯着大小姐,一字一顿的问:“我真的有那么老吗?”
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阿呆根本吓不住大小姐。她看着阿呆抓狂的表情,笑的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呆哥哥,呆弟弟,不要生气嘛。你一点都不老,今年只有五岁半。走,姐姐带你去玩儿……”大小姐伸出一双纤细修长的玉手,使劲在阿呆脸上揉了两下。觉得好玩,居然揪住阿呆的耳朵,边揉边甜甜的说:“呆呆,姐姐以后叫你呆呆好不好?”
阿呆无奈,一张脸憋的通红。他艰难的挣脱掉大小姐的魔爪,转头准备向侯爷求助。
侯爷!侯爷呢?
侯爷早就不在了。看样子,这种场面他不是第一次见识了,所以十分果断的选择了逃跑。
这让阿呆很失望。眼神中的热切迅被一抹巨大的失落和无助之情所掩盖。
单纯!大小姐话了,她伸出一根葱指,狠狠的刮了一下阿呆的鼻梁,甜甜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五岁半的人了,居然还这么单纯!你不知道侯府中谁最大么?呆呆。”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还特意加重了语气,挑衅般的盯着阿呆的眼睛。
阿呆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了。他的心里很乱。大小姐身上带着一股奇妙的幽香,阿呆嗅起来,却觉得腔子里一阵绞痛,一阵空荡。这该死的记忆!他拼命的回想,想要抓住点什么。胸腔里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哟,呆呆居然还会紧张!”大小姐从袖子中取出一块锦帕,要帮阿呆擦汗。手帕上的香味儿似曾相识,阿呆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脚步一滑,身形连闪,带着一道残影夺门而逃。
背后大小姐似乎恨恨的嚷了些什么,阿呆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大小姐生气时用小蛮靴跺地的声音好像鼓点一样敲在他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