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神子之死
镜水是齐国宜城最南部的一个偏远乡县,它原本只是祁江入海口的一个小岛屿,扩至与宜城相连之后,纳入宜城管辖,并逐渐发展为宜城最大的捕鱼场,是宜城渔业的重要源头。
当地大多数的渔民都住在离捕鱼场较近的北街,当然也有一些家境清寒的渔夫会安家落户于地处偏僻但同样靠海的渔村里,比如李德鱼。
李德鱼身材高大,由于常年出海,皮肤十分黝黑。他长得孔武有力,但待人却非常宽厚,整个渔村甚至北街一半的人都与他熟识,正因如此,他在北街摆摊卖鱼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大约一年前,李德鱼悄悄成家,他不但没有设宴请席,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就瞒着散在的邻户和北街的朋友闷声地把媳妇儿娶了!要不是后来邻户总是看到一个女人在他家进进出出,把他的秘密传了出去,都不知李德鱼要瞒大家多久!邻户和北街的朋友知道消息后,自然不高兴,埋怨李德鱼不把他们当邻里和朋友,连成亲这么大事也没跟他们说只言片语!
“德鱼!不让富哥儿见见他德叔的新娘子,他可是会闹脾气的哦!”
就连一向严肃的樊老三也拿自家儿子跟他开起了玩笑。
大家调侃纷纷,李德鱼也没有觉得难堪,只是一股劲儿地憨笑,给大家一一致歉,但从不会被大家伙的玩笑话带偏。不设席请客只说是因为刚还完父债,不敢再破费;不让大家看看新娘子,只说是自家媳妇内敛怕生,见不得这么多人捧场,许诺他们下次有机会一定介绍认识。
一听到李德鱼已经为自己的赌鬼养父还清了债务,大家的高兴劲一下子超过了他讨到媳妇的消息,纷纷转移话题,说他孝顺、不容易等等宽慰的话。至于见他媳妇那事,李德鱼搪塞几回之后,大家也渐渐不再提起,他们甚至不愿意多问他妻子叫什么、是哪里的人,长什么样。毕竟,只要有个人照顾他,这日子就好过多了。恰巧,这正是李德鱼所期望的。
李德鱼和妻子莫芳娴已经在一起一年有余,现在他们也即将迎来期盼已久的孩子。想到妻子近期就会临盆,李德鱼打算停下自己捕鱼卖鱼的生意,留在家好好照顾她,但他的想法却被妻子驳回了:
“离孩子出生还有些时日,你不必过分担忧,我还是可以照顾自己的。趁着孩子还没出来闹你,你还是去北街吧。不然以后孩子都缠着要爹爹,那时你可半步不能离开了。”
莫芳娴说得有几分道理,李德鱼也想为这个家多赚点钱,于是他决定最后出一次海,拿了捕鱼工钱就回家照顾妻儿。
次日清晨,莫芳娴目送丈夫出海,刚要转身进门时,她发现自家的菜地里好像有什么异动,于是前往查看。
“你是什么人?!”
莫芳娴在菜地角落里发现一个蜷缩的黑影,那一角的胡萝卜被偷吃得只剩下叶子和一些大小不一的黏着土的胡萝卜皮,破烂不堪的黑布之下的躯体在瑟瑟发抖。惊现的陌生人让莫芳娴受惊不已,再加上天未破晓,她的眼神都无法聚焦去分辨那个人是否有手、有脚以及头……
那人用身上的破烂黑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手脚、也不露脑袋,只留下一丝缝隙,仅供一只眼睛去打量突然出现的身影。很快,这人就发现莫芳娴正是自己要找的那种人。于是那人倏地一下直起身来,掀开黑袍,跪在莫芳娴面前,将怀里宝贝似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那是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孩子的嘴里含着一节手指大小的胡萝卜……
“请您救她!”
莫芳娴把那人和孩子带进屋里,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找干净的衣服让那人换上。
那人看着莫芳娴递来的衣服,迟迟不接,指着柜子另一边问:
“我能穿这些吗?”
那是李德鱼的衣服。
莫芳娴为之一振,急忙转身,慌张地把衣服穿好。她十分疑惑地问那人:
“你不是孩子的母亲?!”
那人摇头,张口欲言。莫芳娴真的害怕“我是孩子的父亲”这句话从那人嘴里说出来!
“不是”,那人看出了莫芳娴的紧张,于是把头低下,“请夫人放心,我也是女人。只是您丈夫的衣服更合适我。”
那人总是弓着腰,披着袍子让莫芳娴产生了错觉,经她一说,莫芳娴发现她的身形虽然没有李德鱼高大,但确实是穿不了自己的衣服。于是把自己新做好的原本打算给李德鱼的衣服给了她。
趁着那人换衣物,莫芳娴继续给那可怜的孩子喂奶。看着朝阳从海面徐徐升起,莫芳娴陷入了沉思,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轻拍孩子后背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
那人的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伤,破烂的黑袍沾满了泥灰和血迹,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连哭泣都不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要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不得不救……神啊!请保佑我们一家平安吧……
就在这时,莫芳娴感觉到自己裙摆一阵潮湿,是羊水破了!她下意识地惊叫起来:
“孩子!”
那人闻声出来,熟悉的情形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一次她格外冷静,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胆怯迟疑。她马上将莫芳娴扶到床上去,把孩子放进他们的婴儿床里,然后去迅速准备生产用具。
“你,你,可以吗?”,莫芳娴紧张地压着嗓子问,并提醒她,“村西有产婆!”
那人找来了剪刀、油灯和干净的布匹,端着一盆不知何时烧开的水,冷静地告诉她:
“那孩子就是我三天前接生的。”
随着一阵洪亮、柔和的啼哭声传出,莫芳娴的孩子终于安全降生。
见到新生孩子的那一刻,那人一下子全身僵硬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看,眼眶不自觉变红,红得像窗外的晨日,泪水如海水,盈盈留在眼底不肯掉落……
“我孩子怎么样?”
莫芳娴沙哑的声音使那人从遥远的思绪拉回现实,那人把海水一倾而尽,将孩子小心翼翼擦洗干净并包好棉布后,送到莫芳娴怀里,告诉她:
“和那边的孩子一样,也是个女孩儿。”
莫芳娴亲吻着孩子额头,泪流不止,用沙哑的声音向那人道谢。那人没有回应她,反而去看旁边婴儿床上的孩子,同样地目不转睛,只是少了红日和海水。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莫芳娴本不愿意对这个可能的是非之人有过多了解,但既然她对他们家有恩,那记住恩人之名,那便是她应当做的。
那人回头,满面愁容地望着莫芳娴母女俩,好一会儿之后,嘴里才淡淡地蹦出一个字:
“苍。”
“沧茫的沧?”
“苍色的苍。”
“芳娴!”
远从屋外传来李德鱼的一声高喊打断了莫芳娴和苍之间的对话,声音随着脚步越来越近:
“今天不用出海啦!捕鱼场那边说今天会大暴雨!不用出海啦!”
听得出来,不用出海对于李德鱼来说是件高兴事,他言语间无时不透露着想要待在家里的意愿。当他踏进房门的那刻,莫芳娴看到他咧嘴的灿烂笑容更是说明了这一点。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然而,当看到莫芳娴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李德鱼雀跃的心一下跌往谷底,他奋身奔到床前,却见莫芳娴抱着乖巧的孩子正冲他笑……
李德鱼的心触到谷底,开出了花。
李德鱼一阵欣喜之后,莫芳娴正准备把苍介绍给他认识,放眼望去,却不见了她的踪影。莫芳娴让李德鱼看看婴儿床上的孩子,那孩子也已经被苍带走。她原本还想着让那个孩子再饱餐一顿,想着他们夫妻俩亲口对苍说句谢谢,但都没来得及。
莫芳娴把她遇到苍到刚才的事情仔细地向李德鱼讲了一遍。李德鱼听出了她对她们的不舍,安慰她道:
“或许,是神在帮助我们吧。”
看足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李德鱼开始收拾凌乱不已的屋子,在旁间,他发现了一个黑色木盒。询问过莫芳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苍的东西。
两人看着那个黑色木盒,即使它没有锁,却迟迟不敢打开。一者这是苍的东西,他们乱动不合适;二者万一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难免会招惹祸患。
“她就只落下了这个黑盒子?没有黑袍或是其他东西?”莫芳娴想要再次确认内心的一个想法。
李德鱼点头。
“那我给你做的新衣服还在吗?”
她问的正是她借给苍穿的那套新衣。
“还在柜里呢。叠得整整齐齐。”
莫芳娴有些难以置信,要不是家里多出来一个黑盒子,她都要以为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都是幻象!
“德鱼,你说,这会不会是苍特意留给我们的呢?她的东西都放在一起,没有道理就偏偏落下了这个。”
李德鱼挺认同她的这个说法,于是建议打开看看,如果真的是不干净的东西,他就丢到海里去。
李德鱼把黑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绢帛和一个小瓷瓶。绢帛上写着一些字,目不识丁的李德鱼把它交给饱读经书的莫芳娴。
“息裂,呈肿痛红热之症,使瓶中药敷之,可愈。”
“息裂是什么?”
李德鱼除了前两个字之外,其他意思都可以理解。对于他的疑问,莫芳娴只能摇头,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具体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她有个猜测:
“或许,是指某个病症吧。”
黑盒子里的另一件东西—小瓷瓶更让李德鱼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个小瓶子两头皆为底,却没有瓶口。没有瓶口是如何装药和用药的呢?
莫芳娴把瓷瓶去轻轻摇了两下,发现里面确有液体物质。
“如此精湛的技艺,必定出自匠人之手。有药无口,也许是说,这瓶子里面的药,仅可以使用一次。”
不管这两样东西怎样,它们到底是苍的东西,他们没有把黑盒子丢到海里,而是在屋里的一角藏了起来,希望有一天这个盒子能够回到它主人的手里。
黑盒子并非苍留给他们的,而是她故意丢弃的。
见过莫芳娴的孩子之后,她不想再留下和怀里的孩子任何有关的东西!
总之,会让她想起三天前那个可怕的夜晚的一切东西,她都要丢弃!
坐在屋顶上的苍听完了屋里她离开后的故事,也知道了她丢弃的东西的命运。此刻的她,时而看看海,瞧着天海相接的风雨欲来;时而看看怀里生下便可睁眼却不会啼哭的孩子……
“她是救世的神子!让她活下去!”
这句她最信任的人撕心裂肺对她说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却震耳欲聋!
最后,她把怀里的“树枝”掐断了……
“原来,神子连被掐断的声音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