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那人衣衫单薄,昏倒在雪地之中。
一张漂亮的脸被早上的寒气冻得煞白,高大的身躯缩在角落之中,背靠着墙,双眼紧闭,看上去好不可怜。
“……”
谢轻雪收回了目光,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远离麻烦,假装什么都看不到,可实际上,沉默了半晌,谢轻雪却轻叹一声,烦躁地拿起桌上的面具,随手扣在脸上,而后从屋内快步走了出去。
傅云声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全然没有察觉到谢轻雪的靠近。
若不是谢轻雪昨晚给傅云声盖上的印记,恐怕傅云声此刻就不单单是晕倒在雪地中这般简单了,他会被暗中窥视的豺狼吃得连渣不剩。
谢轻雪摇了摇头,她弯下腰,手腕稍稍一用力,傅云声便被她抱了起来。
人到了怀中,谢轻雪这才发现,傅云声的身体冷得厉害,宛若一块寒冰,而脸上却浮现许些酡红,显然是发了烧。
蹙了蹙眉,谢轻雪没有多少犹豫,抱着傅云声便熟练地往某个方向走去。
长靴在雪地之中落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谢轻雪来到了一处破旧的民房前。
民房外挂着张木牌,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大字——诊所。
竟是连名字也没有。
但这却是冬之城内最有名的诊所,许多人有个小病小痛都会来这看看。
这倒不是说这诊所的医生技术有多好,而是冬之城恶名远扬,正常医生……或者说正常人完全不敢来这地方,放眼整个冬之城,医院不是没有,但大都是些私立的,收费贼黑也就算了,医生技术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可能进去前只瘸了一只腿,出来后两只腿便全都没了。
哭都没地方哭去,若是想找医院理论,那对不起,还得问问人医院背后的势力同不同意,不同意的话,没的可就不止是腿了,连命都得丢了。
如此靠同行一衬托,眼前这家无名诊所便瞬间脱颖而出,只因这间诊所里的医生是全冬之城能找到的最“正常”的医生,虽然……脾气不太好。
“咚咚咚——”
手指微屈,谢轻雪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
而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眼前紧闭着的门“刷”地一下被人打开,一个皱着眉的小老头出现在谢轻雪眼前。
老人看上去约莫六七十岁,脸拉得老长,面色阴沉得都快能挤出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宛若风干了的老橘子。
“干什么?!一大清早敲什么敲?!眼瞎了?没看见这里写着接诊时间吗?”
老头一出现,便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嘴里的话一句接一句,骂着骂着恨不得将人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
谢轻雪顺着老头枯瘦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木牌下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的字依旧歪歪扭扭的,写着——接诊时间:全看心情。
谢轻雪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好在她的神色全隐藏在面具之下,老头看不见,不然估计会越发不爽。
眼看着老头还要继续骂下去,谢轻雪轻叹,出了声:“李叔。”
谢轻雪的嗓音委屈巴巴的,带着一丝小可怜。
老头终于熄了火,他没好气地看了谢轻雪一眼。
“进来吧。”
说完之后,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轻拿轻放,老头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你若下次再敢一大早跑来打扰我睡觉,我就拿扫帚把你赶出去!”
“好好好,我下次肯定不打扰李叔睡觉。”
面对老头高涨的怒火,谢轻雪脸皮厚如城墙,非但没表露出一丝一毫不自在,反倒笑嘻嘻抱着人便走入屋里,最后还留下一句:“李叔对我最好啦!”
“……”
老头这下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来,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头看了谢轻雪半晌,最终只冷哼了一声,别扭地扭过头。
实际上,老头不知道说了多少去要拿着扫帚把谢轻雪打出去的话,不过到了最后,他却连一句都没有兑现。
“行了,赶紧把人放下。”
没好气地瞪了谢轻雪一眼,老头指挥谢轻雪将人放到屋内唯一一张床上。
刚才谢轻雪一进门,老头便注意到谢轻雪怀中的傅云声,他蹙起眉,心知傅云声情况不妙。
拿来器具替傅云声上下检查了一番,老头的面色越来越古怪,最后目露复杂之色,看向谢轻雪:“你……”
谢轻雪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老头。
“你去西街那买副棺材回来吧。”
“……”
谢轻雪被噎了一下,旋即头疼道:“李叔,你别开玩笑。”
话音未落,便得了老头一个白眼:“谁跟你开玩笑了?!精神力被废,双手被人硬生生折断,身上的伤加起来比门口阿福身上的毛还多,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宝贝’的?”
门口阿福是一头小牛,老头不知从哪捡回来的,当成亲孙子一样养着。
谢轻雪原还以为老头是在开玩笑,然而越听,她的面色便越凝重。
半晌过后,谢轻雪拧起眉:“真有那么严重?”
说着,谢轻雪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傅云声身上。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是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如今忽然沦为这幅模样,谢轻雪眼眸之中升起一缕淡淡的同情,但很快却又消失不见。
“不然呢?这人我救不了,你还是赶紧去西街买副棺材吧,完了好挖个坑就地埋了。”
老头说着,刚要起身,却被谢轻雪再度按了回去。
“李叔。”
谢轻雪又唤了一声,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老头却在她眼中看见几分恳求。
沉默了半晌,老头臭着一张脸再度坐回椅子上:“行了,我尽力,先说好了啊,我可不保证这人一定能活下来。”
“李叔最厉害了。”
谢轻雪弯了弯眼睛。
老头冷哼一声,对谢轻雪的“马屁”不屑一顾,但当目光落在傅云声身上时,他平时一直阴沉着的脸上终于带上几分认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谢轻雪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望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傅云声,她微垂下眼帘,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斜斜地靠在泛黄的墙壁上,谢轻雪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
火光微染,夹在手指中间的香烟被点燃,谢轻雪抬手取下手中的面具。
白色的烟雾从口中缓缓吐出,萦绕在纤细的手指之间,冷风吹拂,呛人的烟雾被随着风一点一点往上飘动,而后消失不见。
看着从空中落下的雪花,谢轻雪的眼睛有些失神,年少的她并不喜欢香烟的味道,甚至是厌恶的,只是那时的她愚蠢又自作聪明,什么混账事都做了一遍,自以为能博得关注,到最后才忽然醒悟,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她这般做,只会更令人生厌。
醒悟过来的谢轻雪遇到了傅云声。
那时的傅云声总是冷冷淡淡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遇见谁都不太爱搭理,虽说一张脸长得分外好看,但还是令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偏偏他的家人却处处宠着他,恨不得把他捧上天。
于是那时候的谢轻雪格外讨厌傅云声,看哪都觉得不顺眼,再加上傅云声一见到她便别开视线,好似嫌弃不已,谢轻雪咬牙切齿,甚至动过偷偷把人套个麻袋揍一顿的念头。
当然,这个念头最终不知为何被打消了。
谢轻雪回忆不起来,她有些走神,香烟一点点燃烧着,火星不小心烫到了手指,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点浅浅的红。
谢轻雪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她回过神,皱着眉正要抖落烟灰,这时屋内却传来一阵咳嗽声,撕心裂肺。
谢轻雪一愣,赶忙彻底熄灭了香烟,她抬手,手中的香烟准确无误地落入垃圾桶之中,而谢轻雪则快步走进了屋内。
一进屋,谢轻雪便与一双黑色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那人重重地咳着,眼尾染上些许嫣红,眼睛却好似一汪冷泉,清澈,却又带着寒意。
谢轻雪在傅云声脸上看见了还未褪去的戒备,她垂眸,在傅云声衣袖中看见一片不知打哪来的碎瓷块。
也许是在路上捡的。
谢轻雪挑了挑眉,心道小少爷也没那么傻白甜,知道保护自己,只是……
轻叹着上前,谢轻雪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被傅云声紧紧护住的碎瓷片抽了出来。
“这种东西可没什么用。”
傅云声依旧烧得厉害,虽短暂地清醒过来,但眼前的一切仍旧模模糊糊的,好似隔着一层迷雾。
意识不清,傅云声脑袋一团浆糊,冷不丁听见谢轻雪的声音,他费力地偏过头,却是没有半分犹豫,明明思绪混乱,连自己是谁都要想上片刻,却独独对谢轻雪的声音记得格外牢固,连想都不用想便认了出来,仿若本能一般。
“谢……轻雪?”
短短几个字,傅云声却说得格外费力。
“嗯,是我。”
谢轻雪轻声应了一句。
傅云声的身体渐渐放松起来,好像小动物找到了安全的庇护之所,傅云声竭尽全力想要靠近谢轻雪。
墨色的长发狼狈地散落着,傅云声的脸颊红扑扑的,裹着被子扭动的他褪去了平时的高冷,竟显得有些可爱。
看着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厘米的“小动物”,谢轻雪的脸色越来越复杂。
但她终究还是走到傅云声身旁。
傅云声心满意足地……拉住了谢轻雪的手,手心相接的地方传来阵阵温暖,傅云声一颗惊惶的心总算慢慢地落了回去,长长的眼睫垂下,他沉沉地睡去。
而谢轻雪则沉默着,注视着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这是一只格外好看的手,宛若上好的玉石一般,泛着浅浅的光泽,指尖修长,节骨分明。
然而这么一只手,却有人残忍地其折断,于是美丽不再,只剩下了令人心惊的扭曲。
谢轻雪忽然想起了之前没能回忆起来的事情。
年少又幼稚的她在傅云声的必经之路上等了很久,始终没能等到人,满心怒火的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晚凭借着从小偷鸡摸狗的本事,直接翻墙溜进了傅家。
要说那时的谢轻雪也是艺高人胆大,若是被傅家的人发现,以他们对傅云声的宠爱程度,谢轻雪根本没有好果子吃。
然而最终傅家的人没有一个发现谢轻雪,谢轻雪翻遍了整个傅家,总算找到了傅云声的房间。
谢轻雪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正要探出头去,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呆住了。
只见偌大的房间之中,傅云声端坐于椅子上,他满目认真,背影挺拔,宛若松柏。
傅云声完全没有注意到谢轻雪的到来,他手中的笔一直没停下来过。
一张又一张的画纸从桌上落下,谢轻雪伸长脖子看了看,发觉上面皆是一些奇异的花纹。
那是魔纹。
傅云声在练习画魔纹。
精神力接连不断地注入魔纹之中,傅云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汗水从额头滴落,溅落在废弃的画纸之上,傅云声却浑然未觉,他似乎彻底沉浸在眼前的绘制之中。
任谁都看得出傅云声的努力。
天才之名靠不光光是傅云声的天赋,还有他的努力。
谢轻雪心中的怒火忽然便平息了下来,她收回目光,撇了撇嘴,而后身影闪过,利落地翻过高高的墙壁,从傅家钻了出来。
想到以前干下的傻缺事,谢轻雪头疼不已。
只是,这种头疼只持续片刻,谢轻雪的目光又落回傅云声的手上。
她鲜少升起些许同情。
因为那时的傅云声在绘制魔纹时,表露出来的不止是努力,还有真切的对这份工作的喜欢。
努力着这么久,梦想却被人硬生生断送。
谢轻雪难以想象傅云声被毁掉精神力、折断双手时的心情。
她想起之前看过的那则推送,眼中划过些许暗色。
然而,这时,一只干枯得好像老树皮的手伸了过来,打断了谢轻雪的思绪。
“给钱。”
谢轻雪怔愣了一下。
老头见谢轻雪许久没回过来神,当即倒竖眉头,一脸戒备:“你不是打算赖账吧?我跟你说,我这些药……”
眼见老头又要开始叨个不停,谢轻雪哭笑不得,当即掏出通讯器,将钱划给老头。
看着账户上多出来的好几个零,老头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行了,药我给你准备好了,你把人带回去吧,小心点照顾着,能不能活全看他运气。”
这话一出,谢轻雪再度愣了一下。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傅云声,谢轻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带回去?
她要把傅云声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