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想见见她吗?】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几乎回忆不起来上次以那个婴孩初次开口时发出的叠音称呼她,究竟是什么时候。
【……妈妈。】
像是在黑暗之中停留过久、被突然出现的强光刺痛,栉名琥珀下意识紧紧闭起了眼睛,连带眉头也随之皱起。
侍应生从旁边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其他顾客的低声攀谈、牛奶和咖啡的香气……
身周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渺远,只剩下模糊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织田作并未出声催促,只是始终以那副温和而满怀耐心的模样注视着他。
隐藏在桌面下方,置于膝盖上的右手指尖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
栉名琥珀垂下眼睫,避过了青年的视线。
蹲坐在沙发一角的真人猫猫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因为发现了感兴趣的东西,蓬松的尾巴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在身后大幅度地甩来甩去。
栉名琥珀无暇顾及咒灵此刻的内心想法,只是在沉默半晌之后,收回了始终盯着面前空杯的视线,转而将放置在身旁的咒骸重新抱进了怀里。
过度紧绷的心情伴随着麻木的知觉渐渐回复,他不自觉地环紧一反常态保持沉默、和织田作一同等待着他给出回答的迷你小库,慢慢组织着词汇。
——只需要稍稍点头。
他毫不怀疑织田作的问话之下隐藏的决心。
如果想要寻找合适的切入点,但独自无法面对的话,那就在某个可以依赖的人的陪伴之下,回过头来重新审视。
若是像这样鼓起勇气再努力一次的话,那段已经彻底尘封、早已破碎成无数碎片散落的羁绊……会不会有所不同?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之中不断闪回。
——掌心的温度、洗发水的味道。
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只留下模糊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理疗中心活动室窗外的景象,那片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夜空。
天秤在左右摇摆,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端占据了上风。
【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再见上一面,又能怎么样呢?】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
【已经太迟了。】
不知过了多久,栉名琥珀只是将面颊埋进咒骸的兜帽之中,以沉闷的低声回答。
「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吧。毕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一时之间,没办法下定决心……」
得到的是织田作了然的温和注视。暗红色短发的青年在斟酌之后,从桌面那端递来了折叠过的小小纸条,时刻注意着对面少年的神情。
「这是那位女士现在的联系方式,我想琥珀或许会想要。」
他随之补充,「并没有觉得琥珀应该如何的意思。只是,如果明知那个人就在那里的话,能够联系上对方的手段存在与否,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吧?」
栉名琥珀垂眸凝视着那张纸条,一时没有做声。
等到真人猫猫跃跃欲试地上前,似乎颇有代他收下的意思,栉名琥珀才伸出手来,隔着月灵髓液化作的银色手套将其拾起,飞快收入了衣兜之中。
时间已经不早。
在这次会面结束、离开咖啡馆之前,织田作之助似乎笃定栉名琥珀收下纸条的举动已经给出了回答,冲着他微笑的同时,不忘出言安抚。
「不用过于紧张。如果不想一个人去见面的话,出发之前试着联系我如何?我可以作为家人陪伴着琥珀——只要你需要。」
夜色沉沉,玻璃橱窗中放射出微弱的橘色灯光,和道路两侧路灯断续间隔的莹莹光芒交相辉映,在无边无际的阴影之中无声起伏,像是沉默的黑色海洋之中,一连串散落的小小孤岛。
原本已经踏足于黑夜之中,栉名琥珀转过身来,和肩膀上蹲坐着的猫咪一同注视着站在灯光下的青年。
那个人被头顶投下的暖色光芒包裹着,身姿笔挺、神情宁静,是看一眼就忍不住让人心生依赖的可靠模样。
……栉名琥珀并不习惯说谎。
但是,在这种情境之下,偶尔一次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抱紧了怀中的咒骸,他的睫毛不自觉微微颤动,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了。谢谢你,织田作。」
似乎可以视作同意的模糊回答,足够暂时将对方敷衍过去。
栉名琥珀站在灯光堪堪笼罩的边缘,一半身影沉浸在阴影之中,因为微微垂着头的原因,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已经这个时候了。」
习惯了对方疏离淡漠的态度,不如说没有直接拒绝已经很好。
织田作之助并没有察觉哪里不对,只是向前一步道:「走吧,我送你回吠舞罗去。」
而作为回应,银发的少年缓步后退,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独自一人伫立在灯光下,而对方则站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被粘稠浓密的黑暗全然包裹。
面上的神情已经全然看不清楚,只能隐约察觉到栉名琥珀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倏忽收了回去。
「不必了。」少年的声音又轻又缓,「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关于未来的种种,已经下定了无可动摇的决心。】
他不像是库洛洛,心中所想根本不懂得如何掩饰。
既然如此,出于眷恋在这个人身边停留愈久,就愈是难□□露出蛛丝马迹。
虽然想和对方一同行走在灯光之下,索要一个拥抱、然后好好告别。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就相当于将接下来的计划全盘告知,必然会遭到阻止吧。
所以没有等织田作出声挽留,栉名琥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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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吠舞罗的方向奔行,夜风呼啸着从耳畔吹过。
猫咪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搭在栉名琥珀颈间,四只爪子努力抓紧衣服保持平衡。
自始至终保持安静、没有参与讨论的库·丘林终于给出了反应,将蜈蚣状的长尾缠绕在御主的小臂上,一点一点逐渐收紧。
「我对你的想法不感兴趣。所以收下那张纸条,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栉名琥珀放缓速度,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那张织田作先前递过来的纸条从口袋之中掏出,托在掌间,在路旁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
像是发呆半晌之后终于回神,他慢吞吞展开纸条,扫过一眼之后,掌心之中随即燃起火焰,将之化为了灰烬。
猫儿的异色瞳孔映照着跃动的火光在黑暗之中明明灭灭,说不清先前是否看到了些什么。
栉名琥珀也无暇在意,随手抖落指间尘灰之后,迈步转过街角。
视线的尽头处,悬挂着「hoa」字样的酒吧灯火熠熠,像是海岸旁始终矗立着的灯塔一般,静候着归途的旅人。
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时候,栉名琥珀的面庞被遥远的微弱光芒照亮,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伸手推开玻璃门扉,门口悬挂的铃铛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室内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家人们投来的笑容与注视,驱散了衣角沾染的寒气、冬日里尚未融化的雪花。
「回来了啊。
」
「今天出去了好久呢,琥珀酱。」
「哥哥——欢迎回家!」
栉名琥珀也回以微笑,红眸宛若一汪融化的泉水,其中倒映着明亮的暖光。
「……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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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比优王国的纬度偏高,时至冬日之后,已经下了好几场不小的雪。
老国王被侠客插上了天线,早就变成了只会发布一些事先安排好的必要指令的傀儡。
但随着时间流逝,尽管没有接到任何具体命令,王宫之中的上上下下还是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气氛也随之一变,似乎在为什么东西做着准备。
「琥珀酱不知道吗?」
面对栉名琥珀的疑问,库洛洛仿佛什么有问必答的百科全书一般,毫不拖延地给出了解答。
「旧岁逝去,新年开始,不论哪种文化、哪个国家,都会设立节日以示庆祝的吧,区别只是具体时间不一样,庆贺的方式也不尽相同。」
……啊,说起来,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呢。
要给安娜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呢?
注意力飘散了一瞬,但随之又凝聚到库洛洛的话语上。
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只是笑了笑,贴心地放缓了语速。
「在阿尼比优这同样是最盛大的节日,被称作「神诞日」,时间是每年的最后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人们会进行长达一周的盛大庆祝——灯展、***、烟花、庆典,甚至国王和王后也会在最后一天的庆典上出面,给予民众新年的祝福。」
「一周啊。」
栉名琥珀若有所思。而库洛洛微微点头,肯定了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
「是的,」青年笑着对栉名琥珀眨了眨眼,「一年一度的神诞日庆典,已经开始了。」
热闹的节日氛围并没能感染旅团。
对蜘蛛们来说,这为期一周的庆祝活动,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让老国王的宝藏可能需要延迟交货。
在这个小国已经停留了许久,奢靡的生活无法取代冒险提供刺激。
眼看掠夺计划已经走上正轨,不出意外的话只等宝物陆续送抵王宫,已经有感到厌倦的蜘蛛陆陆续续离开,从这个流露着腐朽气息的小国重新奔向了广阔的大陆。
派克也是其中之一。
在这次活动之中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不如说,难度意料之外的低。
除了负责消灭敌对者的飞坦之外,只有侠客稍微动了下手。
时间一长就难免感觉无聊,修整结束之后,自然而然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嗯,在那之前,稍微和团长打个招呼吧。
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决定之后便动身去寻找库洛洛,半个小时之后,派克在宫殿的一角找到了黑发的青年。
那个人站在铺着红毯的长廊正中央,仿佛名家绘制的画卷一般赏心悦目,位于画面正中的库洛洛则是毫无疑问的主角。
他的脚边蹲坐着一只如同瓷器一般缺乏颜色的雪白猫咪,正悠闲地舔舐打理着身上的毛发。而青年微微仰头,正细细欣赏着墙壁上悬挂的油画,神情专注极了。
派克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出言打扰。
库洛洛脚边的猫咪察觉了她的到来,安静地偏过头来,一蓝一灰的异色眼瞳投以注视。
这是名为琥珀的「团员」所豢养的猫咪,虽然并非真正的生物,但是却一样可爱。
派克作为铁杆猫派,对毛茸茸的喜爱并不会因为其主人的原因就有所减弱。几乎是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她弯下腰来,对着小猫咪轻柔地「喵」了一声。
停止梳理毛发的猫猫站起身来,轻轻甩了甩尾巴,显得有些犹豫。
而库洛洛也结束了油画鉴赏时间,注意力转移到了走廊尽头的派克身上。
「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顾虑的派克走上前来,先是俯下身来,将并未反抗的猫咪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地给出了回答。
「我准备离开阿尼比优了。目前来看,这里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库洛洛毫不意外地颔首,微笑道:「一路顺风。」
谈话到了这里理应结束,而派克低头看了怀中的猫咪一眼,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孩子……究竟准备拿他怎么办呢?」
【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罢了。】
无论是邀请琥珀加入旅团、还是要求蜘蛛们以对待同伴更为亲密的方式对待他,对熟知库洛洛本性的派克诺妲来说,自始至终都毫不动摇地坚信这这一点。
——但从那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这次在阿尼比优汇合之后,她所看见的是青年的目的已经达成,那孩子相比任何人都要更加信任和依赖着库洛洛。
如果说是照料植株、栽培果实,那么毫无疑问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但原本应当最为迫不及待地亲手收割的库洛洛,却一反常态地毫无动静。
并不是感到厌倦。
依旧陪伴在名为琥珀的少年身边,给予呵护、编织谎言、细心照料。
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勉力伪装;还是在这么久之后,已经习惯了这个人、习惯了如是相处,以至于面具戴在脸上过久无法取下,最终成为了本性的一部分?
派克不像飞坦,偏激到一口咬定挡在旅团前路上的障碍都应该被毫不手软地清除掉。她对琥珀也没有特别的恶感。
那个孩子的念能力很有价值。
如果团长转变态度、想要真正接纳他的话,那么将其视为真正的团员也是可以的——
「在说什么呢,派克。」
而库洛洛只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漆黑的眼眸愈发暗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很久之前我就说过了吧,不要把他当做同伴……只是暂时感兴趣的收藏品罢了。」
「琥珀身上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念能力。他越是重视许愿之人,就越是可能实现近乎奇迹的愿望——当然,自身也需要付出相应的巨大代价。」
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派克眼底浮现出一抹恍然之色,在一旁静静倾听着。
「既然存在这条「制约与誓约」,那么相比拿走这份能力,显然将其留在琥珀身上,才能够发挥最大的价值。」
猫咪趴在派克的怀中,一蓝一灰的澄澈眼眸宛若宝石,安静地浮现出库洛洛小小的倒影。
「那个孩子,」他最后说,「——必须为我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