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悲恸
似乎是杨翔早知道有今日这一番局面,也深知其结果,所以在陶伟带兵入驻城牧府代理杨城牧之职不过五天,便有新提拔上来的城牧入城接取城牧章印等物。
陶伟离去之前,去看了看依旧沉睡不醒的杨步尘,随后将他身边唯一能交流的胭脂叫了出来,叮嘱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杨步尘身上的秘密不要张扬出去,不然他活不长,而自己回到井邑城后也会保守住这个秘密,算是对杨城牧的一个交代。
陶伟离去后约莫一个月,杨步尘才醒了过来,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扛着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去陵园祭拜那几百余座新立起来的墓碑。
明明是死者亡魂聚集之地,却并未如同别的野坟一般阴森恐怖,让人汗毛倒立,当杨步尘和胭脂以及和那湮主同名的女孩进了这片陵园后,反而觉得无比安心,阳光洒在这些新碑之上,将其渲染成了金子一般的颜色,温暖而祥和。
杨步尘在每座墓碑前都站了一会,除了一些经常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一些的禁武刀侍,大多数杨步尘都是不认识,杨步尘想把这些人的名字都刻进脑子里,因为这些人,都是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而坦然赴死的。
杨步尘在走到一些自己认识的碑前时,就会笑着念叨着一些自己和这个人的故事,他也不管胭脂和那名为伏胤的女孩听不听得清,听不听得懂,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魏说叔叔,记得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被他给拽了回去,别看他总是满嘴脏话,长得还凶巴巴的,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每年我娘的忌日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偷偷抹眼泪。”
“曾永叔叔,他听说他是第一个跟着我爹的人,最终也没当上四门刀侍,但我爹一直留他在身边,要我说呐,就算曾叔叔走了,也一定是离我爹最近的一个。”
“柳田大爷,是个粗人,五十多岁的时候死拉硬拽非要跟着我爹来雁城,本应该安享晚年的年岁了,还非得折腾自己,不过柳大爷人真的很好!以前有一次我半夜梦游,梦见自己吃糖葫芦了,出了院门刚好碰见巡夜的柳大爷,第二天一大早就买回来十几串,那次可真是给我吃伤了,之后得有一年没再敢吃糖葫芦。”
“余平大哥,他是禁武刀侍里年岁最小的,所以也和我最聊得来,他总是把我当亲弟弟,他说自己是大翌的人,但他不喜欢那个地方,一大家子人都被送进了监牢,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到了傲寒,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我爹出来将他接回了家,所以他也是真真正正打心底敬佩我爹的。”
“任欣欣,哦不,应该叫任一,其实她是个女儿身,也是我娘身边的第一个婢女,在我娘死后,跟我爹说要学武,我爹拗不过女人,这是他最大的毛病,之后好像只用了三年还是四年,直接从一个普通人提升到了武道小宗师,这才是武道奇才嘛!任姐姐能和这一帮大老粗混到一块去,想必一开始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任姐姐,你有一次跟歩尘说自己长得不好看,脸上身子上都是刀疤,以后肯定嫁不出去,但歩尘觉得不是这样的,歩尘觉得任姐姐才是世界上第二好看的,至于第一嘛,那肯定得是我娘,当时歩尘还说,要是任姐姐嫁不出去,歩尘就娶你呢。”
杨步尘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娶不到了。”
......
杨步尘说着说着,来到了自己父亲杨翔的碑前,他在碑前坐了下来,身边的胭脂抹了抹自己有些泛红的眼眶,轻声说道:“公子,地上凉,身子会吃不消的。”
杨步尘坐下后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
随后杨步尘用手肘撑住双腿,双手拖着下颌,看着这座碑,看着看着,眼泪便不争气的留了下来,哭到哽咽时,双手便离开下颌,捂面而泣。
杨步尘无数次想开口和碑后人说说话,但无数次到了嘴边的话语都被一次次哽咽声打断。
杨步尘终是抬起那满是泪涕的稚嫩脸庞,一边用袖子擦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爹,你总是跟尘儿说,大丈夫终是要一死的,那便要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可你没说大丈夫死后要给别人留下遗憾啊!以前没了娘,尘儿伤心的都要死了,就是因为爹你说了,以后你会一直陪在尘儿身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尘儿才不再伤心的,可你为什么就说话不算话了!”
杨步尘抓起身边的小石块,一下接一下的砸在了杨翔的墓碑之上,寂静到只能听到些许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陵园内,传出一声又一声的清脆撞击声。
“你走了也就算了,宋爷爷,李阿婆,还有吴寒叔叔任姐姐他们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杨步尘不再向着墓碑赌气的扔着石块,他站起身,双手在墓碑被砸过的地方来回摩挲着,生怕刚刚的自己给碑后人砸疼了。
杨步尘猛地抱住石碑,不在憋气哽咽,放声大哭起来,其悲恸之意让周围的风都安静了些。
整座陵园内回荡着阵阵哭声。
杨步尘一直哭到力竭,才缓缓的离开石碑,他环视了这一圈死后成碑却依旧护在自己爹爹身边的几百余碑,随后大袖一甩,双手叠起,高举过头,手落身垂,一揖到底,沙哑大声道:
“诸位英烈生前护我爹杨翔周全,子杨步尘仰之弥高,心悦诚服!今日一拜,便是杨步尘为诸位送的最后一程,若有来生,杨步尘仍愿为杨翔之子,愿与诸位再相逢!”
礼毕,杨步尘起身,三步一回头,走向了陵园另一边。
杨步尘与胭脂,伏胤走到了五座碑前,四座有名,一座无名。
胭脂开口说道:“那名叫林语的湮士,在他们主子面前叛反,以被腰斩的代价护住了公子,陶统军走之前跟胭脂说,以死明志者,当立一碑,但至于碑上刻不刻名,在于公子。”
杨步尘点了点头,他坐在了五座碑前,咳嗽了两声,说道:“宋爷爷,阿婆,歩尘哭累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性子,要是被你们知道了我在你们面前哭,保不齐从后面的土堆里跳出来打我一顿。”
杨步尘沙哑的笑了笑。
“但你们哪里舍得啊。”
杨步尘双目低垂,眼神似乎极为复杂。
“宋爷爷,您总说自己是世间一等一的大高手,有着天下第一的身法,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但后来慢慢的也就信了,可这种顶了天的大高手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反而却不会过分在意的,正因为宋爷爷你太厉害了,所以我总是下意识的认为,江湖上的人大多数都应该是这般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