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不胜不败
闻易行一家子进了屋子,看见酒老依靠在颠儿身上呼呼大睡,闻清言便出了家门,到大街上找了片落叶,把树叶拔干净,留下一极细的小树根。
做完这些,闻清言跑回家中,把小树根对着颠儿的鼻孔里面轻轻捅了捅。
秃噜噜噜!
这坡脚驴子抖着一张驴脸打了个喷嚏,直接把躺在他身上的酒老弹开,摔在了地上。
“什么玩意?”
酒老揉着自己的脑袋,半睡半醒的睁开眼,看着屋子里的情况。
闻清言伸出手中的驴子糖人,在颠儿的眼前挥了挥,说道:“怎么样,颠儿,像不像你?”
颠儿听后睁开眼睛看了看,驴嘴一咧,显得很高兴。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人张开嘴,直接在颠儿目瞪驴呆的表情下,把这像极了颠儿的糖人一口吞下。
颠儿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站起身子,用一只大驴脑袋顶着那吃了自己的臭老头,嘴里还不停的哼哧着。
“颠儿在说,我跟你拼了。”
闻尽衍双手抱胸,张口说道,闻禾皖听见后扭过头,疑惑的问道:“你懂驴语?厉害啊哥!”
闻尽衍瞅了瞅闻禾皖,无奈道:“这表现的还不明显吗?”
一场闹剧过后,闻清言和童谣去隔壁把王婶叫了过来,顺便搬了几张板凳过来,准备一起吃个晚饭。
王婶进了闻家后,高高兴兴的和闻易行夫妻一起做起了晚膳,而此时的闻清言却把一脸不耐烦的酒老拉到了院里。
“干嘛?”
酒老甩了甩被闻清言放开的胳膊,“不知道尊老爱幼啊?这么使劲儿,差点给老夫抬走。”
闻清言嘿嘿一笑,身子往前凑了凑,轻声道:“秦先生让您教我功夫。”
“原来是秦先生。”
“秦先生怎么没让我学?”
闻清言刚说完,身后便幽幽的响起来了两个声音,吓得闻清言一个激灵,他转过身,看着阴魂不散的大哥二姐,一脸无奈。
“那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跟做贼一样是要干啥?刚好,这俩小娃娃跟着一起学,挺好。”
酒老伸了个懒腰,就闻着香味进了屋去,闻尽衍和闻禾皖连忙上前,一人一拳捶在闻清言胸口前。
“哦我亲爱的弟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学武不带着老哥一起?”
闻尽衍说完,闻禾皖也是同意的点了点头道:“想偷偷把你姐我甩开?那是不可能的啊书呆子!”
闻清言揉着自己的胸口,面露苦涩道:“我也没说不让你们一起学啊,刚刚是有点别的事情跟那老头说,嘶,你们下手真是不分轻重,疼死我了!”
闻尽衍和闻禾皖双双拍手,一齐指向闻清言,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有秘密!”
随后二人一左一右抱住闻清言的脖子,单手握拳,用食指指骨对着闻清言就是一顿钻,惹得闻清言嚎啕大叫。
“我说我说!我明年想出去看看,秦先生让那老头跟我一起去!”
闻清言脑袋两边被钻的生疼,不得已,将想要出去游学的想法说了出来。
闻尽衍和闻禾皖松开闻清言,沉默了一会。
闻清言见他们两个人这个样子,有点不明白情况,便轻声开口问道:“怎么了?”
闻禾皖抬起小脑袋,吟吟一笑道:“没事,到时候你就放心出去,家里有你哥和你姐,没问题的!”
闻清言听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依旧是点了点头。
闻家三子携手进了屋子,刚好饭菜上齐,一屋子的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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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蓟城。
蓟城作为傲寒的国都,占据幽州最中心的位置,城中一百三十万余户人家,其中以当朝皇帝寒文帝李湘君李家天子姓为首,其下驻有元、周、曲、宫四大世家,坐落在蓟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镇守国都。
因此,边也有了东元南周,西曲北宫的说法。
自北方平定后,经历天瑞十七年,祥临二十年共三十七年后,寒文帝登基,更改年号为太起,至今,为太起七年,共四十四年。
元家、周家、曲家的老祖宗在后春秋乱世时伴随在当时的燕昭王如今刚刚过世的寒武帝李筏身边大杀四方,平定北方天下,元家元未央与周家周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曲家曲世忠作为乱世名将榜的第四席,当仁不让的夺得了可统帅三军的兵马大元帅之职,即便如此,曲世忠仍旧于大小战役中身先士卒,活着为李筏打出了一片北方霸土。
此三人,亦为南朝最为忌惮的三人。
天下大定之后,外朝三公的位置被这三家霸占四十四年,除却那身为太傅,被寒武帝称为国师的羊顾外,此三家几乎为皇帝之下一言法,在前三十年权倾朝野。
但三十年后,寒武帝暗中将外朝三公的权力削弱,权力的重心慢慢的偏向尚书台,于祥临十八年时,设立三省制度,外朝三公彻底被架空,虽然三公依旧管理外朝事务,但却多是徒有虚名。
而祥临十八年的三省制确立,才勉强追上了南朝的制度步伐。
再说蓟城宫家,这一世家是傲寒皇朝开国八年后才被破例提携上来的,宫家老祖宗宫乘意作为龙虎山大天师张无为的首席亲传弟子,下山后隐世修行,在寒武帝一次外猎的时候偶然撞见。
当寒武帝得知宫乘意是大天师之徒后,费进千辛万苦将宫乘意拉入蓟城,破例提拔为第四大世家,而宫家历时三十九年,竟无一人入朝为官,彻底将道家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的思想贯穿。
可即便如此,宫家依旧在傲寒的国都内立足将近四十年,其地位无人撼动,还隐隐有超越其他三家,成为蓟城第一大世家的势头。
此时已是傍晚,距离北方宫家三条街道外,有一间清新雅致的府邸,是一位名叫叶超然的蓟城商人所居之处,府中一尘不染,仆人丫鬟也是穿着得体,乍一看去,这位姓叶的商人似乎洁癖不小。
叶府的朱漆大门被下人打开,一位身着蓝色锦服的中年男人抬脚越过门框,进了叶府的前院,其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大小的活泼男孩,他跟着中年男人跳进叶府的大门,东张西望的寻摸着什么。
“别师,我怎么没看到文崇武的影子啊,我还以为文崇武知道我要过来,会高高兴兴的在前院等我呢。”
男孩脸上挂上了些许的遗憾神色,但转眼间便烟消云散。
“马上就见到了,不要着急,倒是你,元禾,这次有几分把握能胜过文崇武?”
被称作别师的男人笑着说道,只见元禾双手叠放在脑后,一脸不在意道:“别师,学生和他人手谈可是从未赢过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别师摇了摇头,接着问到:“你觉得这次文崇武授子有几才能让你尽力而为?”
元禾听后,伸出了一根手指,别师大惊道:“文崇武这孩子进步这么快?”
谁知元禾没有说话,却是将伸出的那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
别师不解道:“什么意思?”
元禾将手收回,继续一脸不在意的走着,他边走边说道:“即便授他九子,也没有一成胜算能让我尽力而为。”
别师听后无奈的笑了笑,领着元禾在叶府廊道内走了一会,随后向左一拐,站在了一道门前,别师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请进。”
一道极为悦耳的女子声音从门后响起,别师双手推开门户,带着元禾走进了屋子。
元禾进了屋子后,直接就跑到中央棋盘旁正襟危坐的男孩旁边,伸出手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高兴道:“文崇武,怎么没去前院接我啊,我很难过诶!”
这和元禾差不多大的男孩将元禾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拿了下来,开口说道:“前院到屋子里又没有多长时间,去接你作甚?”
元禾仰起头“嗷”了一声,看样子很是难过。
别师没有去管元禾的奇怪行径,反而对着站在文崇武旁边有些雍容华贵气质的女子点了点头,说道:“唐姑娘,可以开始了吗?”
文崇武的母亲唐婉对着别师轻轻一笑,“随时都可以。”
文崇武听到自己娘亲说完,便站起身子,对着元禾做了一个落座的手势。
“请。”
元禾满脸不乐意,他努了努嘴,没说什么,但还是顺着文崇武的手势方向走了过去,站在了文崇武对面。
两个男孩四目相对,躬身施礼,元禾先落座,文崇武于后落座。
两位男孩落座后气质瞬间改变,两人正襟危坐,再无之前那般嬉笑模样。
“叶府,文崇武。”
文崇武轻声开口。
“元家,元禾。”
元禾开口回应。
随后两人异口同声道:
“请指教。”
别师站于两人中间,开口对着元禾问道:“可需授子?”
“无需。”元禾回应。
随后别师转向文崇武,开口问道:“可需授子?”
文崇武咬了咬嘴唇,轻声开口道:“需授......八子。”
文崇武说完,元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后嘴角微翘。
“黑子落子有八后,执白先行。”
别师说完,文崇武便以食指和中指,从棋笥内取出一颗黑色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如此这般落子八颗后,元禾以同样的动作从棋笥内取出一颗洁白如玉的棋子,轻轻落下......
棋局维持了约莫半个时辰。
“双活,和棋。”
静谧的房间内,终于在无数次落子声后,传出了一道判定胜负的声音。
文崇武闭上眼睛,向着对面的元禾轻轻颔首道:“受教了。”
元禾站起身子道:“中盘时,四,十六对于我上虎眼位的那一手刺后紧接一挤,其实是很好的一步棋,使我出现了左右两处断点,你黑子必得一处,但之后你的三次大意,使你这精妙的一手前功尽弃,前期布局尚可,授子八,四处占角,不过以如此心血就为了谋划这一手,往好了说是深谋远虑,往坏了说是任性为之。”
元禾不解的看了看文崇武,“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文崇武皱了皱眉头,“再来一局。”
元禾也不反驳,继续端正坐姿,准备好开始下一局的手谈。
第二局,黑子授子九,执白先行,双活,和棋。
第三局,黑子授子九,执白先行,双活,和棋。
第四局,公平开局,执黑先行,双活,和棋。
“不下了。”
文崇武站起身,心中似有怒意。
唐婉上前,用手拍了拍文崇武,转头看向元禾,问道:“元公子,崇武这次可有进步?”
元禾站起身,双手叠起躬身道:“文崇武前三局对弈相较于两月前有明显进步,靠与大小飞挂灵活很多,第二、三局的两手精妙飞渡都将死棋做活,但他整体来看还是更加倚仗进攻,从而忽略了防守,若是......”
“够了!”
文崇武大喝一声,“元禾,你明明每局手谈都能轻松取胜,为何每次逼我进死路后又放我一马!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元禾见文崇武如此恼怒,也并没有如同其他男孩一般,气急攻心,大吵大闹。
他反而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文崇武。
“太平大道,无需取胜,不败便可。”
文崇武听后,怒气渐渐的消失,他虽然不是很认可元禾的说法,但依旧赌气般的转过了头,不再去看元禾的眼睛。
而唐婉则是饱有深意的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
元禾,元家家主元安第五子,不喜庙堂之争,但却在这十九道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元禾师承如今傲寒的国师羊顾,七岁学棋,八岁观棋,观棋三载后,于十一岁第一次执棋,与傲寒四位棋待诏之一手谈三局,皆是双活收官。
此后元禾与蓟城内人人皆知,无数棋手前后登上元家大门,试图与元禾切磋一二,而元禾也来者不拒。
三年内,傲寒皇朝内的四成有名棋手皆与元禾手谈对弈过,而元禾的战绩是八成双活两成落败,却从未赢过一把。
如今的元禾,已与南北两朝六成棋手黑白对弈,无一胜绩无一败绩,皆是和棋。
“不胜不败”的名头也因此落在了元禾的头上。
年仅十六,棋艺已至大国手之高位。
不仅在两朝的历史上从未有过,放眼神化大地五千年,依旧从未有过。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元禾说完后,上前一把搂住文崇武的脖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干嘛?”
文崇武一脸嫌弃的看着元禾,但元禾却不自知,勾着他的脖子往门外走。
“唐姨,我跟文崇武去外面透透气,晚膳之前回来!”
“小心点!”
唐婉高声喊道,别师则是一脸歉意的看着唐婉,对其拱了拱手后追身出去。
————
戌时三刻。
太傅府书房内,羊顾手持一根狼毫,在桌上的白宣上写着什么。
“进。”
羊顾轻声开口,随后书房大门吱呀作响,从外面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
正是傍晚时陪着元家公子去叶府手谈四局的别师。
“别千轲拜见国师。”
别千轲对着羊顾弯腰施礼。
“嗯。”
羊顾轻声出声,别千轲没有去打搅面前这位位极人臣的男人,他弯腰等待了好久,才在羊顾放下笔后得到了一声“起来吧”。
“文崇武如今棋艺到了什么水平。”
羊顾看着案桌白宣上的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点了点头后,开口问道。
“回国师,文崇武如今的布局手法多以铺垫开局,中盘时杀机尽显,却总是顾此失彼,以至于无法完美收官。”
羊顾听后摇了摇头:“一个小孩心里装着这么多仇恨,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元禾的引导如何?”
别千轲恭敬道:“不太奏效。”
羊顾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窗边,轻轻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他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的月牙。
“元禾只求双活,在文崇武这种自尊心极强的孩子眼中,势必会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羊顾挥了挥手,别千轲便躬身退走。
羊顾沉默的看着那一角月牙,喃喃自语道:“袁阳,若是我把这小皇孙放回大翌,那你的那两名弟子会不会出现?”
说完,羊顾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到案桌旁,移开了压住白宣的银质镇尺,双手拿起这张白宣,看了看。
“你死后,在这人间,我羊顾当真寂寞啊。”
白纸黑字。
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