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意
当萦青抱着一壶热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女孩子穿着单薄的里衣,低头站在窗边。
窗影斑驳,少女的身影瘦弱无力。
她放下茶壶,找来一件白色披风,披在了荣铃肩头。
感觉到身上的动静,荣铃睁开了眼睛,双目澄澈,眼角还挂着泪滴。
萦青感觉到了荣铃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下,还有那眼角的泪滴,她有些担心道:“姑娘...”
“没事,风雪有些大,不小心迷了眼睛。萦青,回去吧。”荣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披风薄薄一层,并不厚实。已是深冬,堂堂相府小姐,居然没有一件暖和的冬衣,就连屋里茶水也是凉的。荣铃心中冷哼,堂堂右相,对待亲生骨肉如此刻薄,不愧是追随夏秉文的人,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想到这儿,也不知道皇宫和南疆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荣铃关了窗子,转身回房,淡淡道:“萦青,今日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正月初三,姑娘。”萦青又用力掩了掩窗子,拿来一旁的木板斜着挡在窗子后,确保风不会吹开,继续说:“不过马上就子时了。”
正月初三。算起来,昨日这个时辰,便是她的死期了。荣铃冷笑,夏秉文和林舒窈一定想不到,被他们羞辱折磨的越婵微,并没有死。不过,她倒想知道夏秉文会为自己的死编造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萦青,近日宫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萦青一听,赶忙小声说道:“奴婢听府内的嬷嬷讲,昨日皇宫起了一场大火,那位越皇后,死在了大火中。听说是毒害太后不成,畏罪自尽呢。”
畏罪自尽?荣铃突然笑了。
“你觉得呢?”
“什么?”萦青不解。
荣铃解下披风,脸上表情晦暗不明,语气淡淡:“你觉得,那位越皇后真的毒害太后了吗?”
萦青有些疑惑,姑娘以前从来不会过问这些事情。今日,怎么有些不一样?但她还是思索了一下,板板正正地回答了荣铃:“奴婢觉得,不会的。奴婢听说越皇后容颜绝美,温良贤淑,是个大美人!温柔的美人肯定不会做坏事。”
瞧着萦青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荣铃这次是真的笑了。不过,她笑着摇了摇头:“萦青,你可知,在南疆,有一种花叫如美人,盛开之时身姿摇曳,犹如美丽的女子般妖艳动人,故得此名。但是仅它的一片花瓣,就足以让一个人顷刻间毙命。人也是一样,在美丽的皮囊之下,藏着蛇蝎的心肠也说不定呢。”
萦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解:“可是,姑娘是怎么知道南疆的毒花呢?”
“无意间看到的古籍里记载的,不值一提。”荣铃沉声。
她自然知道,因为在毒死自己的蛊毒中,正有这一株毒花。
“我知道啦,我家姑娘是才女,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自是什么都懂。”萦青倒是没有多想,一脸骄傲的样子,反而觉得自家姑娘学识渊博。
随即她又眉头一皱:“姑娘说的是,前院的夫人倒是很美,但是奴婢知道,她不是好人。表面上看着关心姑娘,其实心里巴不得我们过的不好呢。奴婢今日还看到,夫人身边的菊香把您的药倒掉了,奴婢再去煎药时,她也处处阻拦。”
萦青想到今日的事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口中愤愤不平:“她定是得了范氏的吩咐,不想给姑娘活路,若是咱们夫人在的话,咱们定不会教她欺负了去。”语罢,她似乎发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荣铃,连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荣铃反应过来,刚刚萦青口中的夫人应当是临阳侯之女,莫雨夫人。萦青的反应告诉她,荣铃在其母亲自刎后,心中应当是有些怨言的,以至于她现在提到夫人,表现得都很紧张。
这相府内的魑魅魍魉恐怕不少,若要报仇,得先好好活下去。
“萦青,母亲去世时,我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以至于对她的死心生怨恨,是我的错。今日我平白落水,九死一生。经过此事,我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也明白了母亲彼时的苦衷。从今往后,我们不必再忍气吞声,受人欺凌。”荣铃紧紧握住萦青的手,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们要好好活着,替死去的人,好好活下去。”
阿爹,阿娘,哥哥,南疆的士兵和百姓们,还有真正的荣铃,为了这些被恶人迫害,无辜枉死的人,好好活下去,只待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荣铃的眼神温柔而坚定,让萦青不禁想到了莫雨夫人。萦青的眼眶湿润了,这几年的姑娘每日愁容满面,对夫人的事更是闭口不提。夫人若是听到刚刚姑娘所说的话,也会高兴的吧。她也紧紧回握荣铃的手:“姑娘放心,萦青以后也会好好保护姑娘的。”
......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屋内烛火早已燃尽。院子里白雪皑皑,玉砌银装,衬得屋子里也亮堂了许多。
榻上的少女秀眉紧蹙,面色苍白,嘴里呢喃着什么。片刻后,少女猛地睁开眼,粗喘着气。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嘶…”,疼痛让她霎时间清醒。
真好,不是梦。
外头天刚蒙蒙亮,万籁俱寂,黑暗正欲隐去,灰蓝色的穹宇渐渐变浅。
“萦青?”荣铃一边唤着萦青,一边起身下床。刚走几步,就觉得浑身无力,脚步虚浮。荣铃暗恼,这身子,怎么这样虚弱?
“姑娘醒了,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萦青端着铜盆走进内室。瞧见荣铃下了床,微微蹙眉道:“姑娘身子还未好,怎么起这么早,现在才过寅时,姑娘再歇会吧。”
荣铃拿起面巾拭了拭面,对萦青说:“无妨,起身走走也好。”然后她坐到了梳妆台前,看向铜镜,这才细细打量起自己的容貌来。
镜中少女轮廓深邃,肌肤胜雪,眉如远山,葱鼻直挺,绛唇映日,艳若桃李。尤其一双眼睛,犹似一泓清泉,顾盼之际,自有一番高傲清冷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姿,又让人不能不魂牵梦绕。虽然面色苍白,却难掩少女的倾城之姿,有种弱柳扶风的病态之美。
荣铃稍稍愣了一下,她是见过莫雨夫人的,虽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但那女子容貌明艳,倾国倾城,让人难忘。她的女儿,出落得也是如此地清丽不俗。
她想起她还是越婵微时,初来邺都,百姓为了看一眼这异域公主,在宫门围了好大一圈。人们说南疆公主容貌绝美,媚骨天成,摄人心魄,她一笑置之。
她从来都是知道自己容貌美丽的,南疆人生的不同中原人,天生带着一种异域之美。南疆皇室历代的公主,皆是和亲他国,做了政治联姻的工具。不过她是幸运的,阿爹让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但她也是不幸的,喜欢的人是豺狼虎豹,将她吃干抹净,自己却全然不知,实在愚蠢至极。
“姑娘,姑娘想什么呢?怎生看着铜镜发呆?”萦青的话打断了荣铃的思绪。
“没什么,萦青,给我梳妆吧。”
萦青皱了皱眉头,姑娘从昨晚醒来之后,就比以前更爱发呆了。整个人也是淡淡的,现在看着脸色也更苍白了,今日还得请大夫来看看。
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已经快到辰时了。
荣铃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端坐在主室,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也不说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约莫半个时辰,院中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细细听来,还带有一些哭腔。
“三小姐!三小姐!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呀...可怜的三小姐呀!”
荣铃合上了手中的书,心里暗道,终于来了。
门被人用力推开,发出“吱啦”的声音,颤颤巍巍。为首的婆子一进屋就哭爹喊娘,脸上倒是不见一滴眼泪。紧跟在其后的,是一个中年美妇,不慌不忙,踱步而来,却在看到荣铃的第一眼时,怔住了。
少女端坐在椅子上,腰身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眉目间波澜不惊。黑丝随意挽起,一身素色衣裙,说不上为什么,便觉得无端有种雍容高贵的感觉。她嘴角微勾,眼神中却带着一种睥睨世人的傲气,让人觉得就应该臣服在她的脚下。
不是说活不成了吗,怎么回事?范平雯眼神微闪。
范平雯瞅了眼一旁的婢女。那婢女见状,赶忙踹了下正在哭天喊地的婆子,那婆子立刻噤声,看到端坐地荣铃,也愣住了。
“铃儿...铃儿你醒了啊。”范平雯收起心中猜疑,掩住面上闪过的慌乱,笑意盈盈:“昨日大夫说你情况不太好,母亲担心了一夜,如今看你无事,母亲也放心了。”
荣铃微笑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妇人身穿深红菊纹袄裙,外罩邺都时下最兴的水锈披风,梳着随云髻,峨眉轻扫,雪肤花貌,姿容美丽,虽然已近中年,却丝毫无衰老之态,保养得极好。这便是右相夫人,工部尚书之女,范平雯。
邺都的勋贵夫人的圈子里,范平雯可是大名鼎鼎。她是工部尚书府庶女,却生的貌美,才情过人。右相位极人臣,多少权贵都想与他交好。范平雯深得右相宠爱,在莫雨夫人去世后,一跃成为相府主母,身边不少人巴结。不过说起来,荣铃和范平雯也是老熟人了。
范平雯的大女儿荣月,是宫中的静妃。静妃仗着母家势力,在宫中嚣张跋扈,常常刁难于她。范平雯更是常常进宫,对她冷嘲热讽。荣铃永远忘不了,范平雯是如何侮辱她,侮辱南疆,如何伤害她身边之人的。
她见过她最丑恶的嘴脸,如今这般惺惺作态,直教人厌恶。这种恶毒之人,惯会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做戏的本领一向高深。
看今日这阵仗,是确定了荣铃已经死了,一大早来哭丧来了。想必,昨日落水之事,必与范平雯脱不了干系。
荣铃暗自握拳,新仇旧恨,桩桩件件,从前她一再忍让,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无论是越婵微还是荣铃,都不会继续再受她欺凌了。
“劳烦母亲惦念了。”荣铃起身,淡淡的语气夹杂着些许冷漠:“不过,看母亲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
那少女眼神轻轻扫过面前众人,令人心生寒意。
范平雯一怔,这小贱人今日是怎么了,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平日里对她也是毕恭毕敬的,今日怎么如此冷淡的模样。
“就是!还有你,柳嬷嬷,你一进屋就在那哭天喊地的,我家姑娘好好的,你这般诅咒主子,是何居心!”萦青也站了出来,指着一旁的婆子,怒目而视。
被唤作柳嬷嬷的婆子见状,腿软了一下,她昨天明明已经探过了,荣铃的确已经没了鼻息,为了确保万一,她还在门口多呆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放心离开的。柳嬷嬷立刻跪了下来,抓住范平雯的裙角:“夫人,昨夜老奴...老奴亲自查看的,三小姐的确没了呼吸,老奴也不知,三小姐今日,竟然醒来了...”
荣铃心中突然出现一股无名之火,这些人如此行事,不给人活路,简直是欺人太甚!她冷笑:“嬷嬷这话,好像很希望我死?”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柳嬷嬷,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冷冷的。
柳嬷嬷老脸一扭,立刻就喊冤起来。
范平雯闻言,眼皮一跳,她赶忙上前,双手覆在了荣铃的手上,一脸担忧道:“铃儿怎么这样想?柳嬷嬷昨夜在此,是为了照看你,昨夜你的情况的确很危险。不过既然现在你已经没事了,想来也是误会一场。”
“哦?是吗?误会?”荣铃挑眉,不动声色地抽走了手。
“夫人,老奴实在是冤枉啊,老奴昨夜在此照看三小姐,那时三小姐呼吸微弱,老奴离开也是为了找大夫。但是府中规矩,上钥后不得出府,于是老奴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寻大夫。如今却被三小姐说是诅咒主子,老奴冤枉啊。三小姐本就不喜老奴,老奴自不会污了小姐的眼,但是她这样污蔑老奴,实在让人心寒啊!”柳嬷嬷喊冤地声音更响了。
柳嬷嬷一番说辞下来,声泪俱下,真情实意,倒是一副忠仆模样,反而让人觉得是荣铃不识好人心,冤枉了她一样。
荣铃心中嗤笑,正欲开口,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涌,心口处也有点痒痛,头晕目眩,难受得紧。萦青见状,赶忙扶着她,对范平雯屈身:“夫人请回吧,我家姑娘身子不适,需要休息。”
“铃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范平雯看着荣铃突然煞白的脸色,心头一喜,面上却带着愁容,端的是一副慈母模样。
荣铃实在难受得紧,她也不愿再与范平雯虚与委蛇,假惺惺的模样着实让她恶心,随即便下了逐客令:“恶仆咒主,母亲既然包庇她,便不用在此假惺惺。望有朝一日,母亲如我这般缠绵病榻,这婆子也如昨夜一般,在母亲身边,好生照看!”
“混账东西!敢如此诅咒你母亲!”
荣铃的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便满含怒气,踢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