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第六十三章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苏世横本来都想好不去教职工大会了,怕丢人,但有朱笑拉他作伴,又想到中午还有一顿“散伙饭”,他便还是和朱笑去了大会议厅。座位依旧是按学科组排的,面向演讲台,中间是过道,左边前四排是语文学科组的座位,右边前四排是数学组,英语组在语文组后边,其他组依次向右向后排。朱笑是数学组的新教师,座位在右边第一排,没人想坐这一排,因为一抬头就要面对领导;苏世横是英语组的新教师,座位在左边第五排,跟朱笑相比,他位置稍微好些。

会议一开始还算友好,施校长照常说了一堆迎接新学期的客套话,什么“新年快乐”啊、“感谢老师们的辛勤付出”之类的。苏世横和朱笑头一次觉得这些套话并不难听,是啊,只要不提期末成绩,只要不批斗他们俩,校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俩原本埋着的头抬高了一点,心情也舒缓了一些,他俩都希望施校长一直说这种套话,最好说到会议结束,但他们也清楚这只是幻想,不可能,期末成绩校长肯定会说的。

果然,施校长是先礼后兵,说完了套话,马上就谈到上学期的期末成绩了。

苏世横和朱笑瞬间警觉了起来,头也再次埋了下去,他们知道今天这场骂是挨定了,只盼望施校长给自己留点面子,不要点名,然而,他们把施校长想得太好了。当大屏幕上展示出初一年级成绩的时候,施校长便黑着脸,就着话筒说:“朱笑来了没有?还有这个苏……什么世横?来了吗?”苏世横和朱笑顿时心头一颤,脸涨得通红。没等二人回答,施校长直接历数起了二人的“滔天大罪”。

在数百位同事的见证下,遭受领导的点名批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苏世横和朱笑仿佛赤身裸体置于冰雪当中,周围的人似乎也冷眼旁观,长这么大,他俩第一次受这样的委屈。防备来防备去,谁能想到被骂得这么狠,施校长又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啊,“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这句话他们认识得更深刻了。会开了两个小时,他们只被点名批评了两分钟,虽然时间不长,但实际产生的伤害,一辈子都无法治愈。

度秒如年的会终于结束了,苏世横和朱笑最后出的会议厅。

苏世横苦笑道:“我两真是难兄难弟。”

“是啊,缓过来没?”朱笑微笑道。

“心有余悸。”

“一样。我没想到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朱笑生起气来,“md,他说的那么轻松,他自己怎么不带个班做示范呢。”

“呵,人家是老大呗,想安排谁就安排谁。”苏世横模仿起了施校长的语气,“喂,朱笑来了没有,呵呵。”

“他瞎啊,来没来看不见?座次表都在群里,他就是要恶心我们。”

“是啊,让我们当着三百人的面出丑,难受啊。”

“谁不难受啊。”

“他好像只批评了我们,其他人都考得很好吗?我怎么不信呢。”

“反正初中部我俩考得最差;余姐姐考得好;老杨也超他师傅好几分;高中部不清楚,有空问问向来他们,估计刚毕业的新教师都差点吧。”

“嗯,不说了,再说只会更难受。我们吃饭去,吃了饭我也上路了。”

朱笑笑道:“上路这个词用的好。”

苏世横自嘲道:“慷慨奔赴刑场嘛,最后的午餐要吃好。”

朱笑安慰道:“还是那句话,祸兮福所依,那边肯定比这边好。”

“只能这么想了。”

“我周末有空就去找你,你先把据点找好,到时候战斗个昏天黑地。”

“好。”

饭后,朱笑很想送苏世横一程,但下午他们班主任要开会,只能作罢。

苏世横一回到住处就开始收拾行李。他揭开床上的棉絮,从下边取出了两个超大的塑料袋,去年他来这时没带什么东西,生活用品都是去市场买的,这两个袋子也是当初留下的。他把床上用品和换洗衣物分别装进了两个口袋,剩下的东西,脸盆毛巾之类不重要的,他都不打算要了,东西太多,带起来太麻烦,他准备到了那边,租了新房,看需要买新的。

收拾好行李之后,苏世横便给房东刘先生打电话,说他因为工作调动,不能续租这套房子了。当时合同签了半年,他八月底住进来,现在是二月初,房子还没到期,房租却都交满了,现在他是提前还房子。房东听了苏世横的话,很快就从城里赶了过来,在房东检查家具和电器没有损坏之后,苏世横便还了钥匙,随后将两口袋行李搬下了楼。

苏世横用手机打了一个车,目的地填的“市三中”。半分钟后,有车接了单;又三分钟后,一辆白色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苏世横先打开后车门,将两袋行李放了进去,然后再开前车门,自己坐了上去。司机是女性,看模样三十左右,她微笑道:“你好,手机尾号是?”苏世横答:“9279。”司机在手机上输入了这四个数字,然后听得导航一句:“行程开始。目的地市三中……”接着车子便启动了。

苏世横看向窗外,在这才呆了一学期,刚有点熟悉,却又要离开了,他有点舍不得。

司机见苏世横出神,便问道:“你是学生吗?”

苏世横转过头来,微笑道:“我是老师。”

司机有些吃惊,“老师?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我去年刚毕业,才工作不久。”

“噢,难怪,还是一副学生模样。”

“是啊,他们都这么说,我进学校的时候经常被保安拦住。”

司机笑道:“怪你长相不显熟,我见过有些刚毕业就显得很成熟的。”

“对,我要是也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司机顿了顿说:“也不必像他们那样,成熟换个词就是老,你显年轻,挺好的。”

苏世横笑了笑,“谢谢,你也显年轻。”他还懂得互相赞美。

“年轻什么哦,都是妈妈咯。”

苏世横注意到方向盘右侧摆放着一张照片,凑近一看,照片上是个娇嫩可爱的女孩。他说:“孩子应该还小吧。”

“嗯,刚满七岁。”

“女儿好,以后压力小。”

司机也笑了笑,又说:“你去三中,那你是三中的老师咯?”

苏世横答道:“我是宜中的老师。”

“那你去三中干什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这个问题扎了苏世横的心,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教不好本校学生所以被派到其他学校呢。他故作轻松道:“我是新老师,学校安排我去别的学校学习。”

“原来是这样。对哈,去年我女儿上一年级,有个新老师也只教了她一学期,第二学期就说去别的学校了。”

苏世横心想,那个老师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因为教学出了问题才被安排走了。他微笑道:“是,新教师外派交流是常事。”

“你是教什么的?”

“英语。”

“英语?教英语的男老师很少!”

“是啊,男老师本来就少,教英语的更少。”

“我加你个微信好吗?以后我女儿英语不好,就找你补补课。”

“现在管的很0严,在校老师不许补课,我不一定敢帮忙哈。”

司机笑了笑,“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小区里那么多孩子都请了家教,也没见有人来管。”她单手滑开手机,打开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又说:“你扫一扫,我开车。”

苏世横并不犹豫,加了司机的微信。他问:“你怎么称呼?”

司机说:“我姓李。”

苏世横一边备注,一边自我介绍:“我姓苏。”

“你好,苏老师。”司机温和地看了一眼苏世横。

苏世横微笑,“你好,李女士。”

车平静地行驶了一会儿,二人无话。

苏世横又问:“你开车是主业吗?还是只赚赚外快?”

司机说:“主业。当初没努力读书,现在只能做这些不用脑的笨工作了,不像你们大学生啊,选择多,收入高,工作轻松,现在找啥工作都要看文凭,不读书真是不行啊。”

苏世横淡然道:“读了书也不一定行,工作也不轻松。”

“当老师还不轻松吗?假期多,还带工资,多少人羡慕不来。”

这种话,苏世横已经不记得听过多少次了,貌似社会上所有人都觉得当老师很轻松,除了当老师的,除了他自己。这一次,他不想做什么解释,也不想再列举做老师不轻松的证据了,只说道:“每一行都不容易,真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行总比一行好,你就比我好。”

苏世横没法反驳,只能说:“如果非要比,那比我好的也很多,知足常乐吧,人比人,比死人。”

“确实,要活得开心点。虽然每天凌晨三四点才回家,但周末能陪女儿,也还好。”

苏世横一听到这话,瞬间就感觉到司机的家庭并不美满,他当了一学期老师,见多了说这种话的家长。他小心翼翼道:“女儿的爸爸……”

“你心可真细,不愧是当老师的。对,我跟她爸离了,一晃都四年了。”

“女儿你养?”

“是啊,那种人哪里指望得上,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司机忿忿道。

苏世横明白,这句话装满了四年的苦楚。他安慰道:“都过去了。现在为了女儿,好好生活。”

“对,为了女儿。”司机看了一眼女儿的照片,瞬间露出笑容,“她是我最大的安慰,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既然生了她,就得对她负责,不能丢下她。”

人们往往愿意对陌生人敞开心扉,剩下的路程,苏世横和司机说了很多话,工作上的难处与惊喜,生活中的酸楚与慰藉,以及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二人互相分享,无所顾忌。由于被外派,职场失意,苏世横本来有些郁闷,但在和这个司机聊天以后,他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了,仿佛是上苍知道了他的遭遇,特地派了这个司机来安慰他。同是天涯沦落人,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被命运戏弄的远不止他一个。

车从柳镇出发,开到市三中校门口,一共用了三十五分钟,两地距离当真很远,严主任难得说了一句真话。

下车前,苏世横对司机说:“今天谢谢你了,你是一位好妈妈,祝你和你女儿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司机微笑道:“也谢谢你,我很久没和人说话了,今天遇到你,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一定会是一位好老师,加油。”

“嗯。你今晚早点回去休息,夜班别上太久,伤身体,女儿还需要你。”

“我会注意的。”

“再见。”

“再见。”

苏世横下了车,搬出了两袋行李,随后微笑着向司机挥手。

司机也向苏世横挥了挥手,然后发动了车子,慢慢走远了。

目送着那辆白色的车,苏世横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好像在送别一位好朋友,虽然今天刚遇见,虽然只相处了半个小时,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样的感情太美好了。他下意识拿起手机,为那辆远去的车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又将成为他一份终身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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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国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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