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 170 章
马车上系着的车铃自空中摇曳,清脆的声响与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嘎吱声相呼应,路上行人见那马车规格非是常人能用得起的繁贵,纷纷避让。
“两位殿下,街上好像有位姑娘在追着咱们的马车。”车夫缓缓驾驭着身下的骏马,正要往另一条街拐过去,就瞧见茫茫人海中,出落得清丽水灵的张楚裳在后边追赶,想不注意到都难。
“姑娘?”陆知杭蹙着眉头重复一遍,下意识抬眸朝云祈看去,却发现对方也如他一般投来询问的目光。
“可需要奴才把马车停下?”那车夫没等到车厢内的反馈,主动问起话来。
陆知杭沉吟半响,温声道:“且等我瞧瞧。”
说罢,陆知杭便不耽搁,伸手掀起窗边的丝绸布,略过一众吆喝叫卖的小贩,径直往车尾定睛一看,在看清楚车夫口中的姑娘究竟是何人时,心里咯噔一声,指尖直接凉了半截。
但见张楚裳与马车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提着裙摆尽量维持着仪态,步子急促地跟在车尾,小脸涨得通红,却又担心自己稍一停下来就看不见车影了,强逼着自己继续跑着,好在她并非上辈子柔柔弱弱的身体,尚且还能撑住。
“早知道,今日就不该盘这么累赘的发髻出来。”张楚裳一手提着裙摆,另一手还得兼顾着三千青丝不要散乱了。
她正埋怨着车夫怎地不停下来,害得自己跑得好不狼狈,一双清凉如秋水的眸子就陡然撞见了车窗里探出来的人,那人面上戴着玉白色面具,温和平静的眼睛与自己对视时有刹那的愕然。
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具,张楚裳只稍稍与之对视了瞬间,就从对方露出来的眼睛认出了车厢内的人正是自己苦寻已久的心上人。
见陆知杭显然看见了自己,张楚裳来不及确认自己现在是否有损斯文,细白的手连忙朝那边挥了挥,示意对方停下。
“怎么,认识?”云祈察觉到陆知杭的身子有片刻僵硬,语气清淡地问道。
“是张丞相的那位庶女。”陆知杭对着追赶车尾的张楚裳颔首示意,坐回车厢内细思了会,又低声道,“先在这儿停下片刻,我让她先回去?”
云祈面容沉静地端坐在软垫上,摄人的丹凤眼划过些许波澜,随后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好。”
陆知杭得了他的许可,当下就让车夫寻了处靠边的地方歇息,马车在轻微的晃动下缓缓停下,听着那马夫任劳任怨下马替他放下踏板的声响,陆知杭旋即掀起那张阻隔外界的帘布,半只乌靴刚伸出去,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
“怎么了?”云祈眉头一挑,清冽的嗓音随之响起。
陆知杭回眸在他的脸端详了会,除了一如以往的俊美凌厉外,隐隐有些其他晦暗的情绪,不由关切道:“不开心?”
“……”云祈愣了愣,抿紧唇角没有回话,他在情爱一事上的肚量向来小得很,不过云祈愿意在一些事情上给予陆知杭让步,不去追问只因他心里是信得过对方的。
“等我回来与你说。”陆知杭明净如止水的双眼闪过一丝了然,轻声笑着保证,见云祈神色不自觉地舒缓后,就不再耽搁时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定无误后才踱步往后走去。
“公、公子。”张楚裳轻移莲步,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在心上人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秀丽的脸上恰似桃花般粉面含羞。
她克制不住内心的雀跃在四周乱瞟,在看见陆知杭腰间泠泠作响的玉佩时停顿了片刻,认出来是当初符元明送的那枚,倒叫人有些怀念起往事来。
比起张楚裳的脸红心跳,陆知杭就要不自在多了,他先是朝着对方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姑娘,又巧遇了,不知姑娘在马车后边追赶,可是有何要事寻在下?”
陆知杭的他声音低沉缱绻,听着温柔似水,可见了张楚裳后就有意压低,略显生硬。
这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半点私情也无,直把张楚裳的一腔女儿家柔情都撕了个破碎,她扯了扯嘴角,讪讪道:“没事就不能寻公子吗?”
“……在下事务繁忙,姑娘若是有事的话,还请长话短说。”陆知杭轻咳一声,对张楚裳一腔痴情错付他人的行为感到有些无奈,他自认为与对方几次相遇都表明了态度,奈何张楚裳就是认了死理般。
见心上人的态度相较以往还要冷淡几分,张楚裳蹙了蹙眉头,可她听闻陆知杭与云祈的婚事作废后,就定下了决心,哪怕陆知杭软硬不吃,半点对她心生好感的苗头也无,张楚裳还是不愿放弃。
“那公子哪天得空,不若到我府上饮茶,家父还未谢过公子救了我的大恩。”张楚裳抬眸凝望着他露在外边的双眼,脸颊泛红。
这副女儿家的娇羞足把陆知杭看得胆战心惊,深怕哪天女主知道真相,不得误以为是自己玩弄她的感情,连忙拱了拱手,婉拒道:“姑娘当年又是送药又是赠剑,已经偿还了恩情,在下还得赶着回去办事,怕是要失陪了。”
“公子,我对你到底是何意,你真的不明白吗?”张楚裳柳叶眉蹙起,犹如缥缈远山,低低地控诉着,显然对陆知杭的无情颇感挫败,转而换了思路试图把人留下。
她之前就是太过畏缩,明明二人在两年前就相识,结果自己顾虑太多,愣是到了这时候还没有互诉衷肠,关系只流于表面。
况且心上人爱慕的人,实则是个男儿郎扮做的女子,等对方知晓后就会心死,她何尝没有机会。
张楚裳想得当然,却不知她挑明自己心意正中陆知杭下怀,他正愁没机会坦言拒绝,此时不就是绝佳的时机,待与张楚裳的纠葛了结,面具人这个身份随着符元明自刎就彻底消散在其他人心中了。
因此,面对张楚裳娇嗔的语气,陆知杭嘴角抽了抽,不假思索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出意外瞧见了张楚裳瞪圆了杏眼,不可置信的模样。
“姑娘,在平望山时我就与你说过,早已有心上人,若是在下多想了还请勿怪,可姑娘要真的起了心思,还请自重。”陆知杭并不愿这般直白地落了张楚裳的面子,可之前的几番暗示并没有用,还不如干脆下一剂猛药。
别看女主现在还柔情蜜意,一旦知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恨了两辈子的仇人,还不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陆知杭倒想借着面具人的身份,劝说对方放下仇怨,可他自己回想原著的剧情,这心思就歇了大半,再者他用面具人的身份,好端端的又怎会劝说起这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楚裳静静听着陆知杭温和有礼地说着一句句戳人心肺的话,脸色逐渐下沉,适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一刻有多欢喜,此时就有多难受,她咬了咬下唇,不甘道:“公子难道不知,你的心上人是位男子,晏都近日都传遍了。”
陆知杭骤然听到这话,眼皮一跳,险些以为张楚裳猜到自己就是陆止了,细细一看,从对方的表情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提起的心这才悬下,也不知女主是怎么误解的。
虽说身份不同,但他的心上人是男子,这话说出来确实没毛病,算是张楚裳歪打正着了。
陆知杭沉默不语是因为张楚裳突然提起云祈,可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惊愕,以至于愣在原地。
张楚裳见陆知杭果真不知这事,还对着淮阳公主一腔痴情,脸色由阴转晴,循循善诱:“他如今成了宸王,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我不忍公子继续被欺瞒下去,可你们之间绝无可能,就不能让你的心接纳另一个人吗?”
张楚裳说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知杭,却见他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眸平静得过于诡异,波澜不兴的双眼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在自己说话时不打断像是出于礼仪,而非真把话听进去了。
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冒出来时,张楚裳没来由地一慌,攥紧手心就要开口继续倾诉她这几年来的日思夜想,而那专心听着她说话的人也终于来了反馈。
“我早知他是男子。”温和平淡的嗓音缓缓传来,却直击张楚裳要害,轻而易举地把她方才说的话逐个击破。
清丽貌美的女子瞳孔紧缩,只感鼻尖酸涩,她咬紧了下唇,心里的痛楚骤然涌入四肢百骸,叫人猝不及防,红了的眼眶险些就落下泪:“哪怕是男子,公子也心悦他?”
“嗯,我……只喜欢男子,所以,对不住了。”陆知杭垂下眼眸,迟疑了会正色道。
为了让女主死心,陆知杭可谓是把自己的名誉都搭上了。
他起初对男子并无那种爱慕之情,可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爱云祈,也只能喜欢云祈,满心满眼都是他,又怎会再喜欢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女主再生妄想。
“我若是男子,公子可会……”张楚裳平复了良久才接受了陆知杭喜欢男子的事实,忍着满腔苦涩,张口欲言,又觉得荒唐,喟然道,“罢了,不过是痴心妄想,说出来平白惹人笑话。”
之前支撑着她与陆知杭坦白心意的不就是云祈是男子这一点吗?
可谁能知道,她的心上人喜欢的自始至终是男子,张楚裳不清楚她输在了女儿身上,还是出现的时机不对。
此时此刻的她只觉怅然若失,茫然无措,说痛得彻骨眉心也不对,只是突然得知几年来的执念不过是浮云,让她有些恍惚,想恨对方更是无从恨起。
倘若陆知杭是用别的理由拒绝她,张楚裳还能奋不顾身,继续执着,可对方爱慕男子,她又该如何?
“有些执念,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吧,苦苦纠缠不过是作茧自缚,不如往前看。”陆知杭拱了拱手,思索了少顷还是没有留下来多言,免得让人张楚裳有了希望。
他这话说得不全是在情爱上,更是希望张楚裳能放下前世的仇怨,这辈子的陆止早已在世间不复存在,也算是报了前世之仇,至于张楚裳听不听得进去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当真没有一丝可能吗?”张楚裳见他转过身就要离去,一颗心就跟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似的,下意识上前一步意图挽留,可陆知杭听着这一声透着哀怨的声音,步伐并未有任何的停顿。
不远处的马车走下来一位身着靛蓝色华服锦袍的俊美男子,周身矜贵气度斐然,他宛若寒潭的丹凤眼随意往张楚裳这边瞧,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后就把视线放在了陆知杭身上,削薄的唇微微上翘。
“是他?!”张楚裳呼吸一滞,在看清楚来人正是淮阳公主,如今的宸王云祈后,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她在街上匆匆瞥了一眼,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坐在陆知杭身侧的人是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早就没有联系的二人,如今竟同乘一辆马车,加之知晓二人间不为外人道的关系,怎能不让张楚裳心生绝望。
目送着陆知杭挺秀修长的身影向前走去,在看见不远处等着自己的人时,步伐逐渐轻快,张楚裳秀眉紧皱,往日泛着秋水的翦瞳溢满了难言的痛苦。
“重活一世,难道只是让我再苦一回吗?”
上一世所托非人,今生苦苦追寻的人却不爱女子,她一腔痴情于心上人而言不值一提,仿佛这滚滚红尘的情爱,她皆沾不得。
张楚裳不知自己是怎么从街上回到相府的,双眼眸光黯淡,就连步子都是虚浮着的。
一旁的张雨筠瞧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瘪瘪嘴没放在心上,她现在一心都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在听闻丞相散值回府后就马不停蹄地跟张景焕说了这事。
“倒是可以一试,不过他如今身份不同以往,能不能成还得郡王殿下点头。”张景焕抚过长须,喟然道。
“爹爹快去说亲,女儿与郡王殿下有过几面之缘,想必他也是有些情意的。”张雨筠抓着张景焕的衣袖,羞红了脸。
张景焕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对张雨筠这话半信半疑:“女儿家还是矜持些,这些事情让爹去谈便是了。”
张雨筠被他这话说得有些不乐意,早在陆知杭高中状元前她就属意对方了,要不是听信了张丞相那套说辞,她哪里会等来对方被指婚给公主的消息。
倘若不是淮阳公主实则为男子,自己这辈子岂不是要被随意指婚给哪位纨绔子弟。
“这要是换成张楚裳,爹爹怕不是现在就提着礼去谈了。”张雨筠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嘟囔道,“你那妾室生的庶女,这会还不知在怅然些什么,晚膳都没胃口吃。”
张景焕听着自个的女儿不满于自己的偏心,皱着眉头想缓和,可还没等他开口就从张雨筠口中得知张楚裳今日心情不畅,当下心立刻偏到天边去了。
“你说裳儿怎么了?”张景焕背过手去,连张雨筠的婚姻大事都忘了考虑,只顾着追问张楚裳的情况。
自她娘当年陷害张小姐的事败露,她爹就罔顾礼教,庶女都能骑到她头上来,张雨筠对此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道:“女儿上哪知道去,爹爹要是觉得郡王殿下看不上我,就让女儿亲自上门与他说,他定不是对我无意的。”
张景焕紧绷着脸,见自己的嫡二女是真的毫不知情,略一迟疑道:“爹爹去看看裳儿先,你这几日可不要去北陵郡王府给我添乱,婚事晚些时候再提。”
说罢,张景焕就开始忧心自己那明事理辩是非的女儿今日因何不快了,没给张雨筠耍性子的时间匆匆踏过门槛离去,看得张雨筠气得差点跳脚。
“您当年若是不乐意娶我娘,怎地还生下一儿两女来了,到这把年纪了想补偿张楚裳。”张雨筠心里腹诽几句,尚且还有些理智,没把话当众骂出来。
张雨筠暗地里的腹诽,张景焕自然不得而知,他先寻了张楚裳的贴身丫鬟问了话,才知道自未时起,张楚裳从外边回来就没吃过一粒米,独自在屋里怔怔出神。
等张丞相推开女儿房门时,张楚裳还是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她这憔悴的神色与自己的妾室张小姐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更是让张景焕愈发心疼起来。
“是谁惹得裳儿心情不畅了,让爹爹给你出出气。”张景焕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头沉声道。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把张楚裳从悲戚中惊醒,她抬眸一看是下朝回来的张景焕,鼻子没来由地一酸,眼眶隐隐有泪光闪过。
“怎么哭了。”张景焕颇为心疼地替她拭泪,话锋一转道,“我张景焕的女儿可受不得委屈,你切莫闷在心里,爹不是怕事的人。”
张楚裳接过他手里的帕子,低垂下头茫然地看着脚下的绣花鞋,半响才回眸望去,语气不明:“爹爹知道,我在洮靖城时,曾与陆止有过一段婚约吗?”
“还有这事?”张景焕一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又道,“你若是想嫁与他,爹爹替你想想法子。”
张楚裳乍听这话,手心猛地攥紧,脸上切骨的恨意不似作伪:“我这般恨他,又怎可能想嫁给他?他在张家村险些毁我清白,算计我、折辱我,女儿只恨出身卑微,只能看着他步步高升。”
既然与心上人有缘无分,张楚裳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就是把上一世的仇怨了结,与她的庶弟好好活着,终身不嫁,这情爱谁爱沾谁沾去。
她不恨陆知杭,只恨命运弄人,可要说就这么放下了,两年的执念又则能轻易释怀,唯有把注意力转移到上辈子的仇人身上,她才能勉强从痛苦中短暂的抽离出来。
“这等隐情,你怎么先前不曾与爹爹说!”张景焕听得是触目惊心,竟不知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么一段遭遇,深深倒吸了口凉气,一时悲愤交加,对陆知杭的那点欣赏顿时都化为了厌恶。
在张楚裳狼狈逃离安武街时,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两位身量修长,相貌出挑的男子遥遥相望,而后其中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行步如飞,转瞬间就到了另一人身侧。
“怎地与她说了这么久。”云祈微微歪了歪头,淡笑地说着。
陆知杭顺手扶着他上了马车,面带歉疚:“与她把话说开了,耽误了些时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坐稳车厢内软垫的时候,车夫也应声驾着马车往北陵郡王府赶去。
“怎么说?”云祈嘴角带笑,眸色却深了几分。
他记得在张雨筠生辰那日,张楚裳找自己询问了关于心上人去向的事,当时他就猜出了那人怕是陆知杭扮做的,如今看来倒是被他猜了个正着。
不过,从陆知杭和张楚裳对彼此古怪的态度来看,云祈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总觉得除了改名换姓后的交集,作为张楚裳和陆止的二人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纠葛。
“说来有些曲折,我爹与张小姐的舅舅有旧,自儿时就定下了婚约,不过前几年我家破落了,张家想退婚情有可原,退亲没多久我就在救符尚书时戴着面具恰巧遇见了张小姐……”陆知杭眼睛一片清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除了隐瞒了一些细节,例如原主企图生米煮成熟饭,以及张楚裳反击陷害等,陆知杭基本是把事情都透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适才张楚裳表明心意之事。
他说话时,云祈同样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陆知杭面色从容淡定,好似真在讲故事与他听一般,云祈眉头微挑,等到对方语毕后只是勾唇一笑:“还真是阴差阳错,就是不知张小姐哪天要是知道真相了,可会后悔莫及当初退婚。”
“她不会后悔的。”陆知杭怔了会,有些意外云祈的关注点这般奇特,不过别的他不敢打包票,以原著里描写的,张楚裳对陆止的恨意,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化解的。
陆知杭在回答这话时语气隐隐含着几分确信,云祈眸光晦暗不明,淡薄的唇抿了抿,到底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们之间……除了婚约外,好像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纠葛在里头,并且陆知杭并不愿意告诉他,旁人兴许看得不真切,可云祈的注意力向来都放在陆知杭身上,以至于对方的一颦一笑他都能时刻注意到。
云祈压下思绪,微微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凌厉的五官线条流畅,苍白的肤色远远一看有些生人勿进。
眼看着行人渐行渐远,他这才放下手中的帘布,淡色的薄唇弯起弧度:“到北陵郡王府了。
随着云祈清冽的嗓音幽幽响起,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座朱门大院中。
富丽堂皇的府邸两侧,矗立着两尊石狮子,打眼一瞧正气凛然,怒视路过的众人,稍稍抬头就能看见朱红色的大门正上方悬挂着漆黑色的牌匾,烫金大字书写着五个大字,正是皇帝御赐的郡王府匾额。
与云祈告了别,陆知杭望着威严辉煌的郡王府大门,也是自己刚中状元时买下的府邸,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骨节分明的手在铜环上几经犹豫,最后才下定决心扣响。
他在公主府上住着的时候,就没少跑回家中看望张氏,可这会情况却大不相同了,他还没想好怎么与他娘说清楚,自己娶回来的媳妇转眼间就成男子,婚书也不作数了,甚至他身为陆家独苗,还打算为云祈守身。
这一通话说出来,张氏怕是要气晕过去不可。
沉闷的敲门声刚落下没多久,陆知杭叹气的功夫,那扇紧闭着的朱门就被丫鬟从里边打开,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张氏那张气色红润的脸。
“哎哟,娘的杭儿可算是回来了,快到屋里头歇息歇息,娘让下人备了些点心。”张氏脸上溢满慈爱的笑容,热络道。
“娘,怎地亲自来了?”陆知杭没想到开门就与张氏撞了个正着,迈过门槛扶着她的手,温声道。
张氏这些日子身体被云祈送来的大夫调养得不错,早些年操劳落下的病根都好受了不少,关于陆知杭与云祈的风波在晏都盛行,张贴了一上午的告示,张氏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这公主没了就没了吧,可惜归可惜,儿子这不是救驾有功,被封了个郡王吗?
对于张氏而言,除了惋惜公主的仙姿玉色,心情尚且算得上镇定,该抹眼泪的时候都过去了,比起自个儿,她还更担心戳了陆知杭的心窝子,因此并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这件事。
“你今日要回府上住,娘想你想得紧,就在前堂候着了。”张氏说这话的功夫,还不忘偷瞧陆知杭的神色,见他并未有什么悲恸、愠怒之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往后还有不少时日住在府上的,待忙完公务就能孝敬您了。”陆知杭想了想,觉得应是自己冷落了原身的娘亲,几日回一趟家隔得太久了。
张氏就怕陆知杭自己恼怒娶了男妻的糗事,观察了好一会才确定他是真的浑然不在意,便壮了壮胆子提及:“杭儿,你现在身份不能同日而语,封了郡王,可得在皇上面上好好行事,切莫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搁在三年前,旁人与自己说,她儿子将来会被封为从一品郡王,张氏那是做梦都不敢想,如今看着儿子一步步高升,顿时觉得先前的驸马微不足道起来,心里的喜悦压也压不住。
要不是顾及陆知杭曾娶了男妻,会沦为笑柄,张氏怕是当场就张灯结彩办宴席贺喜,大肆宣扬了。
“娘亲自叮嘱的事,自然要放在心上的。”陆知杭嘴角抽了抽,没拂张氏的面子,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不能说与旁人听了,稍有不慎就是大逆不道。
张氏一再试探陆知杭的底线,见他对这事是真没点反应,这才彻底放缓了表情,喜上眉梢道:“咱们改日去祭拜你爹,得把你被封为郡王的事跟他说说,再办个宴席让你那些同僚沾沾喜气,这府里的规格也得提一提。”
“全凭您做主。”陆知杭一双温和的黑眸看着说得忘乎所以的张氏,无奈地笑了笑。
“可惜你爹死的早,没能跟着一块享福,好在能庇荫子子辈辈,我张家总算出了个出息的,这要是与张家村的人说,可不得好一顿羡慕,你娘我现在就是立刻去见你爹,也是死而无憾了。”张氏不再畏手畏脚,敞开了说,说到后头眼眶隐隐泛着泪光。
庇荫子孙是不可能了。
陆知杭在心里默默补了句,思索半响后还是决定等其余事情都了了再和张氏说清楚吧,不然这大喜大悲之下,他怕他娘受不住。
正想着,跟着运行囊的车队一块回来的夜莺迈着小碎步到了他跟前,禀报道:“郡王殿下,阮大人和宋公子来访,可要接见?”
“师兄与和玉?”陆知杭还想着等他忙完,就去见见这二人,没想到没等他自己去到府上拜访,阮阳平和宋和玉就先上门来了,他轻笑一声,微微颔首,“自然是要见的。”
夜莺得了令,做足了礼数后就亲自到外边迎人。
目送侍女离去,张氏抬眼端详了会自己那生得可谓是人中龙凤的儿子,宽慰道:“杭儿,你如今被陛下亲封为郡王,有的是高门贵女想嫁与你……这公主成了王爷也是天意弄人,旁人笑话只管笑话,不过是妒忌你罢了,你可万万不能放在心上。”
“儿子这几年只想专心仕途,至于嫁娶一事暂且不想多谈。”陆知杭本以为张氏不会再把这事拿出来说,没想到还是打着替他另寻婚配的算盘,连忙垂下眼眸,状若悲戚。
张氏见此情形,哪里不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讪讪道:“是娘多嘴了,那你就再缓缓。”
这一出插曲暂时打过,夜莺领着人从大门外款款走来,阮阳平和宋和玉是结伴而来的,他们先前来过几趟陆府,只是如今改头换面成了北陵郡王府,这名头拿出去就让人吓了一跳,倒显得有几分不自在。
来时还想着陆知杭被封了王,凡是都要讲究个尊卑,会不会就生疏了,结果等到见了面,那清隽神秀的人淡然一笑,朝他们阔步走来,半点郡王的架子也无。
阮阳平和宋和玉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先行了一礼,喊道:“臣等拜见郡王殿下。”
“你俩与我这般客气作甚。”陆知杭亲自将他们二人扶起,本来只是庆幸从鬼门关逃出一劫,到现在才有些意识到,他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了。
张氏瞧见昔日与自己儿子平辈自称,甚至出身要高了几个阶层的阮阳平这会都得向陆知杭行礼,说出来有些小人得志,但她苦了半辈子,脸上不免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骄傲。
不是因为能压过别人一头,而是因为他们张家真的改换了门楣,要不是时候没到,张氏怕是当场就要烧香告慰先祖了。
阮阳平与宋和玉先后向张氏行了礼,三人就踱步往书房中走去。
“师父,你现在与宸王殿下的婚事作罢,岂不是与我一般。”宋和玉乍听到这消息时,心里是有些微妙的,具体什么想法他没悟透,只是许久不曾见过师父了,瞧着那张丰神俊秀的脸就格外的舒心,连带着焦虑都烟消云散。
还是有些区别的。
陆知杭坐在扶椅上,暗暗腹诽了几句,他不过是暂时不能把私情公之于众,可不是真的受到蒙骗。
心里这般想着,陆知杭表面上却是笑而不语,只管让他们猜去。
“师父,我爹在朝堂上可有照料你一二?”宋和玉轻笑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方才的话题。
“不才,承了宋大人一些情。”陆知杭微微颔首,温声道。
听着二人言笑晏晏,阮阳平活动了下冒着热汗的手心,在来时心里就想了不少可能,踌躇不已。
不同于外人不知实情,他可是记得两年前,在江南时二人就互生情愫,师弟当真不知公主实为男儿身吗?
倘若陆知杭知道,那岂不是说明对方并不排斥男子,而他当年要是能再坚定些,是否现在站在师弟身边的人就有可能是自己呢?
阮阳平越想越觉得怅然,可他终究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哪怕师弟真能接受男子,如今的他心里藏着的必然是云祈。
“师兄?”陆知杭斟好热茶,抬首与宋和玉寒暄几句,正要让二人喝茶,就瞧见阮阳平魂不守舍的模样,还以为是师兄心里有了落差,便温声道,“师兄才华声名远播,在翰林院内沉淀几年,将来成就未必输于阮御使。”
“师弟,你我都是知根知底的,这些话就不必与我说了。”阮阳平端详着陆知杭,霎时间就明白对方这是想岔了,他沉吟片刻,说道,“我有话想问问你。”
阮阳平到底放不下,哪怕自知两人绝无可能,他还是想替自己求个答案。
宋和玉的视线与阮阳平撞了个正着,病气的俊脸闪过一丝了然,笑道:“我先到外边透透气。”
说罢,便识相地寻了个借口到院落外去了。
阮阳平本就有意让宋和玉先回避一二,见他如此懂事,倒省了他多问的功夫,这会书房内静谧无声,除了手中的温茶,唯一能让阮阳平能感受到的就是坐在一旁的陆知杭了。
“师兄想问什么?”陆知杭轻轻嗅了嗅手中的瓷白茶杯,鼻尖茶香四溢。
按陆知杭的想法,大概是与符元明有关才是,只是陆知杭这回却是猜错了。
在纠结了半响,阮阳平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师弟,你早知宸王殿下是男子了?”
阮阳平这话把他问得一愣,救驾的详情不问,乃至极有可能已经流传到阮御使耳中的丹书铁券也不问,就问了这么个颇有些八卦的问题,陆知杭眸光微敛,淡然道:“自然是不知的。”
“可你与他早就情投意合,我瞧着也不似作伪。”阮阳平听到这回答,心头一沉。
“那会儿我也不知宸王是男儿身。”陆知杭嘴角噙着淡笑,半真半假地回着。
他不是不信任阮阳平,只是兹事体大,容不得有一丝泄露的可能,诚然阮阳平本人不可能会把这事捅出来,可凡是总有万一,或威逼,或无意,他可不愿意再生事端了。
“那现在又该如何。”阮阳平眉头一皱,说不出的失望,陆知杭这话无疑是在告诉自己,他并无断袖之癖,自己先前那点奢望全都落了空。
“他是皇子,我是臣子,师兄以为呢?”陆知杭暗暗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
屋内二人说着什么,宋和玉听不清,他余光无意间的一瞥,在瞧见阮阳平流露出的情绪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独自一人闲着无事,脑海里的念头也不由得发散起来。
这次登门拜访还是阮阳平特意休了半日假才来的,自是要一同吃晚膳的,几人议论政事,又下了几盘棋就此散了,送别了被相府接回去的宋和玉,陆知杭与阮阳平在郡王府大门相望。
陆知杭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神色温和道:“师兄,待休沐了再与你会面,暂且别过了。”
“师弟如今在朝堂上的风光可谓羡煞旁人,师兄也不能落后才是。”阮阳平勉强扬起一丝笑意,打趣道。
“却不知是祸是福……”眺望中天上被层层云雾遮挡的明月,陆知杭低喃一声。
那声音轻得让阮阳平一阵恍神,还以为是自个听错了,他摸了摸耳朵,诧异道:“师弟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师父的忌日快到了。”陆知杭低下头缓缓道。
阮阳平尚沉浸在失意中,骤然听他提起符元明,脸上的落寞尽显,道:“我知,太子现已伏诛,只道世事弄人,师父当初要是……”
“届时再把这件喜事告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陆知杭深深地望着面前经受官场打磨,褪去不羁的人,并没有把皇帝已经知晓自己是符元明弟子的事告诉阮阳平。
“告辞了。”阮阳平魂不守舍地点点头,说不清到底是在怅然些什么,拱拱手就上了马车,只是那步伐在夜色下略显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