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周瑭没有在清平院里待很久。
他擦好脸,抱起狮子猫匆匆道别之后,就越墙离开了。
前后连小半刻钟都不到。
那只装了碎银的荷包,在薛成璧手里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这么急着走,似乎还是恼了他。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了。
墙角堆放的柴火所剩不多,木炭要省着留到冬至后最冷的时候再用,柴火就成了他们母子取暖的主要来源。
薛成璧站起身,背起装柴火的空扁担,踏出清平院。
生活的重担还压在他身上,他没有那些奢侈功夫想别的念头。
*
其实周瑭这么着急离开,完全是因为女红课快要迟到了而已。
他不擅长人情世故,对薛成璧那份刻意的疏离一知半解,就连自己为何会心情低落,也模模糊糊弄不明白。
天空明净,白雪皑皑的房檐上,扑簌簌掠过飞鸟。
他望着府里恬静的一景一物,很快就淡忘了晨间小小的波折。
“又是你找到了雪奴?”薛萌从他手里接过狮子猫,满脸匪夷所思,“那么多婢女都找不到,你一个小娃娃怎么找到的?”
“或许我和它有缘吧。”周瑭笑眯眯地抚摸狮子猫的毛尾巴,“找到的时候它看起来很害怕,好像在躲什么。”
“以前它从不这样的,是獒犬……”薛萌银牙紧咬,没再说下去了。
婢女春桃如约交付了一两赏银,周瑭把那一小锭银子捧在心口,满心欢喜雀跃。
这一两赏银相当于他整整一个月的份例,能买来许多好吃的呢!
想到吃,周瑭不免想起送他豪华大食盒的老夫人。
老夫人说,有什么短缺的就去找她。
……嗯,肯定都是客气话。
柔和的晨曦渐渐变成灿金色,暖阁外的树影由长变短,女红课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周瑭收拾好自己的针线匣,听到了院外嘈杂的声响。
“小表妹,一起来玩啊!”
薛环远远向他招手。
上次薛环骑人打猎的玩法还历历在目,周瑭只当没听到,迈开小短腿往人多的地方藏。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轻功,薛环倒是全无顾忌,为了捉到他,还险些撞倒了郑嬷嬷。
周瑭只好停下来。
刚一靠近,薛环就皱着鼻子问:“你身上怎么一股臭味?”
周瑭抬袖,臭味没有,倒是有股浅浅的药味。
这几日时常煎药,或许又是和主角一起待得久了,连衣袖上都染了和他一样的清苦药香。
“我闻着挺香。”周瑭微微笑起来。
薛环嫌弃道:“臭死了,和那个疯子似的。”
气得周瑭脸颊慢慢鼓起来。
“去给我洗干净,不然我不带你玩。”薛环来扯他的袖子。
没想到,伸手扑了个空,竟然没抓住。
错觉?
薛环再抓,周瑭左跳右跳像只灵活的小兔子,总是差一点让他擦身而过。
几次没中,薛环逐渐冒火,动作也愈发粗鲁起来。
某次袭击,周瑭闪身一躲,身后“正巧”是一棵粗壮的松树。
薛环没收住脚,一头撞上了松树。
树冠上的积雪哗啦啦落了满身,几乎将他埋成雪人。
他气得大喊大叫,家仆婢女们纷纷围上来帮他掸雪换衣服,待清理完之后,周瑭早就溜没了影。
“三公子,小的在地上捡到了这个。”家仆递上一只荷包,“好像是从表姑娘身上落下来的。”
那荷包上绣着兰花,手法笨拙,显然出自幼童之手。
薛环怒笑一声,点出了两个家仆。
“你们两个,把这荷包给獒犬闻一闻,把她给我找出来!”
家仆为难道:“可是三公子,爷带回来的那两头獒犬还未完全驯化,小的们只怕制不住……”
“听不懂命令吗?用獒犬,就用獒犬!让她不听话,我就是要吓吓她!”
薛环恶声道。
“我倒要看看,她不想陪我玩,都去了什么地方!”
*
荒僻院落的门洞后,郑嬷嬷低头看向墙根下忧郁的小孩。
“荷包丢了,云蒸院也暂且不能回去,肯定有人去那里堵我。”
周瑭圆圆蹲成个球,苦恼地戳弄雪堆。
“都是我不好,吸引了坏表兄的注意,连累嬷嬷也要一起东躲西藏。”
“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郑嬷嬷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同在一方屋檐下,或迟或早总要碰面的,想办法躲开就是了。”
躲开?周瑭迷茫。
只是一味忍耐躲藏,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今日先去西边那片果树林里避一避吧。”郑嬷嬷想哄他高兴,“瑭儿和嬷嬷一起去采野菜玩好不好?”
“好哦!”
武安侯府占地极大,除了宅院以外还有湖泊、耕地和树林。果林荒僻,地广人稀,冬日里偶有捡拾柴火和挖野菜的穷苦下人,至于主子们和主子贴身的婢女小厮,是不屑于去的。
茵陈、野菊芽、野蒜、荠菜……跟着郑嬷嬷,周瑭在雪褥下探索到一个新奇的世界。
他第一次知道,即便在冰雪之下,也有生命在倔强生长。
就像主角一样。
他暖暖一笑。
挖出一头野蒜之后,周瑭忽地抬头侧耳,微微凝眉。
“嬷嬷,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或许是野兔吧。”郑嬷嬷没有留意。
雪地里万籁俱寂,周瑭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极目远眺,洁白的果树林里,远远有两个小黑点,正向这里高速移动着。
“嬷嬷,”他嗓音略微有些颤抖,“这里会有狼吗?”
郑嬷嬷被他逗笑了:“这可是侯府,怎么会有狼?”
话音未落,嚎吠声便远远传来。
那嚎吠声似狼似犬,又极为凶恶,洋溢着搜寻到猎物的兴奋。
郑嬷嬷脸色白了。
她看得分明,那是二爷送给三公子的獒犬。獒犬身形强壮堪比小狮子,这两头野性未驯,没牵绳,还没戴嘴罩,在这荒凉无人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两头獒犬目标明确,直冲冲向他们奔来。
“嬷嬷,这附近可有小屋能暂避?”周瑭忙问。
“有!守林子的小屋就在前面!”
一老一幼在雪地里奔跑,周瑭有轻功,但顾念着郑嬷嬷所以跑不快,人和獒犬的距离在急剧缩短。
“你先走,不必管我!”郑嬷嬷上气不接下气。
周瑭权衡了一下利弊,一咬牙,松开了郑嬷嬷,自己如一只轻灵的小兔般,瞬间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独留郑嬷嬷一个老妪,踉踉跄跄往小屋那边跑。
偶然间她被树根绊倒,再爬起来时,獒犬已经近在眼前。
犬口大张,舌头上挂着涎水,利齿间还渗着鲜血,分明是要咬人见血的!
郑嬷嬷眼中现出绝望,但想起至少让孩子跑掉了,便没有遗憾地闭上了眼。
“叮”,一粒小石子砸在獒犬脑袋上。
獒犬愤怒地皱起鼻子,回头去看。
只见周瑭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软和的眉眼间满是坚毅,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从小屋里拿到的铁铲。
“……做什么又回来!”郑嬷嬷落了泪。
“快走!”
周瑭顾不上多说话,勉力抡起铁铲,抵挡住獒犬的血盆大口。
铁铲很重,粗粝的铁柄磨得他手心生疼,他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量,肺部火.辣辣地灼烧。
一时竟然没让那头獒犬占到便宜。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周瑭警惕性拉到最高。
这里只有一只獒犬,可刚才从远处看,獒犬分明有两只!
他后背一凉,猛地回头看去。
另一只潜伏在树桩后的獒犬,正凶猛地腾空向他扑来!
周瑭心脏几乎停跳。
他甚至嗅到了恶犬口中逼人的腥臭味。
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嘭”地一声,一架装满柴火的扁担横飞而来,猛地撞翻了腾空的獒犬。
有人从身后笼罩住了他,和他一起握住了那柄铁铲。
药香扑鼻。
寒冷、苦涩,却让人安心。
对于周瑭来说非常笨重的农具,在薛成璧手里却是一件轻巧锋利的武器。
高高抬起,向着前面的獒犬,狠狠砸落!
接连十数下,血浆飞溅,直到獒犬狂吠变作呜咽,直到呜咽彻底静止,他的动作仍未止歇。
哐、哐,寂静的雪林间,只剩下铁铲砸击骨骼的刺耳巨响。
机械的,疯癫的,着了魔似的有用不完的力气。
“……可以了,它已经不会咬人了,”周瑭胸闷欲呕,嗓音格外轻弱,“二、二表兄……”
薛成璧顿了顿,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孩子,猛地僵住了动作。
他凤眸猩红,嘴角牵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理智几乎被暴虐的疯狂吞没。
还好有人叫醒了他。
薛成璧一语不发,动作轻缓地从孩子手里取走了铁铲,向另外那头被扁担砸倒的獒犬走去。
铁铲拖在身后,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獒犬正要低吼狂吠,却在对上薛成璧双眼的一瞬间,呜咽一声,夹紧了尾巴。
它曾与狼搏杀,但面前这个看似瘦削的小少年,凶戾狠辣更甚于狼。
獒犬仓皇而逃。
薛成璧眼中涌动着暴戾,举步欲追,又倏然站住。
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在强行克制着什么,最终做出决定,回身,缓步向周瑭走来。
周瑭心里紧绷的弦一松。
再望着满地血红,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有些慌了。
……自己前世就晕血,穿进书里不会也晕吧?
就在这时,牵猎犬的家仆姗姗来迟。
放眼望去一地狼藉,獒犬的尸体残破不堪,而那手持凶器、浑身浴血的疯子,正在向幼弱的小孩一步步逼近。
惊恐瞬间席卷了他。
“——救命啊!疯子杀人了!”
“表姑娘要被杀了,快来救人啊——!!”
薛成璧漠然待之。
那些人怎样误会他、畏惧他,他都无所谓。
只要那个孩子相信他,他就……
薛成璧瞳孔一缩。
却见周瑭小脸煞白,望向他的杏眼无助地大睁着,里面空洞漆黑,似乎被恐惧填满。
原来,那孩子也在怕他。
薛成璧眼中划过惊愕,无措,甚至还一丝慌张,最后被冰冷所淹没。
他停下来,退后了一步。
周瑭最后的视野里,就是小少年完全灰暗下来的眼睛。
完蛋了,对方绝对误会了什么!
“别……”
周瑭想要大喊,发出的却只是一丝微弱的低吟。
别难过,他想说。
我没有害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