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九月初,回纽约两月有余,阚云开除却每周固定时间会去超市采买食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外,基本不愿出门。
夏知遇经常熬夜与她视频聊天,经常困意难忍,阖眼沉睡去也不肯挂断电话,用她自己心疼打趣的话说,就是想看看阚云开到底活得还像不像人。
刘林希和Vi不时带着新鲜热腾的吃食来公寓看她,多番劝阻无果,后来她便接受这般好意关心。
她不爱说话,通常一人坐在书桌前,或是看书,或是望着街景发呆。
今天窗外乌云密布,建筑高楼笼罩在浓雾苍穹之下,宅家实在憋闷,傍晚时分,阚云开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墨绿色风衣,搭在手臂间,信步去往两条街区外的公园散步。
半小时时光,夜色催更,云团破裂,下起不大不小的阵雨。
雨夜行人寥若晨星,雨水浸湿拔干的泥土,激发出地表深层腐烂的气息。
阚云开喜欢在深夜独自漫步大雨中,由落雨枯水带走不悦焦虑,后来偶遇不顺心之事,她格外钟爱回家趴伏在顾煜身上,细嗅他领间袖口清冽的气息,安心舒适地浅眠放松着。
半载光阴,又变回从前独身游走的自己。
好友常开玩笑道,雨夜屠夫最喜爱研究她这种病态美女。
长久没有享受过自由惬意的生活,她在雨幕中肆意放空自我,感受孤寂而落寞的心跳。
雨势愈加热烈,倾盆而下的雨水挂在睫羽之间,短暂屏蔽视线,眼窝处掺杂着一丝咸腥的液体,她拭去面颊腮边悬挂的雨水,提步往公寓所在的街区走去。
研究所正要派人去纽约出差调研,封维是备选人员名单中合适的人选,碍着私人情感枷锁,他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决定前往。
处理完公事,封维开车来到阚云开的公寓,敲门却不见应声,他正准备拿出手机联系阚云开,房门从内打开。
阚云开虚睁着眼睛,昨夜淋雨太久,回家之后体温上升,逐渐发起高烧,她不想费事前往医院,在药箱中翻找出两粒退烧药,和水吞下,沉睡至封维敲门时,她还难分梦境现实。
封维拎着手中的披萨,换鞋进屋,担心说:“你都不问是谁就开门?”
阚云开面颊微红,脑袋昏沉不能思考,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随便了。”她坐在床边,拉过枕头,重新躺回被窝,补充道,“你自己坐,我头疼再睡会。”
封维把披萨放在厨房,纵观这间屋子,哪里还有生气可言,酒瓶杯盏歪倒在茶几旁,燃尽的烟蒂堆满褐色碎纹烟灰缸,窗帘透过一寸光柱,其中蜉蝣静止不动,一同丧生在死寂的暗景之中。
方才在门口就觉阚云开面色不对,封维抚摸她的额头,触手如烧红的火炭般,热得烫手,“烧成这样,你不去医院?”
他扶着阚云开的肩,拉人起来,阚云开手臂环紧被子,虚弱挣扎反抗着,气若游丝地说:“我不去,太贵了。”
封维声调提高,当真发了火,“你真是脑子烧坏了,阚家的资产买下他全纽约的医院都绰绰有余,在乎这点看病钱?”
阚云开被封维半抱半拽地拖来医院,医生说如是情况,再不输液,怕是要演变成肺炎。
侧躺在输液床上,阚云开眉额间写满憔悴病症,急诊室刺眼孤白的灯光投影鼻翼眼角,衬得人颓然不堪。
封维拍下她易碎亏弱的模样,找出顾煜的微信,连同刚才在公寓拍摄的照片一起发给他。
主攻测谎多年,封维直觉顾煜有事隐瞒,具体是何,除了本人,无人知晓。
申大新学期开学,顾煜如期带队去大学执行帮助军训的任务。收到信息时,他正在操场上看学生列队正步。
看见那张照片,他如同被丢进滚烫的岩浆之中,彻骨的思念凌迟着他的血肉筋膜,愧疚、自责、无助将他的心脏反复蹂|躏践踏。
顾煜不是没有再给阚云开打过电话,相反,只要有片刻空闲时间,他都会反复拨打熟悉的号码,疯魔形成一种肌肉反射。
他想,万一她愿意开机听他再说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那张电话卡早已粉身碎骨,残骸已被掩埋于废墟之下,再寻不到踪迹。
每每被重复机械的声音拉回现实,痛心疾首不足为形容,从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落寞,他甚至会一字一句听完那些烂熟于心的播报。
他伤人太深,活该落得云云下场。
手机被他捏在掌心,太过用力,机身弯折变形。
顾煜走到国关学院的办公楼下,康复的日子里,他常来这里接阚云开下班。
现在站在此处,他还能想起发生的点滴细节。
输液完毕,封维送阚云开回家,他从厨房中找出些许大米,煮了一小锅白粥端与她。
阚云开小口喝着滚烫的白粥,扁桃体发炎,嗓音低压含沙般粗粝,“你来这里做什么?”
封维打开凉透的披萨充饥,心疼又生气,“来看看你还活没活着。”
阚云开盘腿倚靠在抱枕上,无奈笑说:“那你白跑一趟,还用不着收尸。”
“就这么躲一辈子?”封维擦去唇边指尖的酱汁,收拾干净茶几,拆开医生开具的退烧药,取出两粒递给她,肯定说,“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性子?”阚云开双手捧着瓷碗,抱膝而坐,“是梦魇尘事,是心理旧疾,还是狗屁不是的爱情,让你觉得我还能挺过去。”
封维注视着她狭促冷霜暗芒的眉眼,暗暗吸气沉思几许,开口道:“顾煜把文件拿走了。”
高烧未完全退却,阚云开头脑尚还浑噩不清,怔愣片刻才想起他所说的是那份离婚协议书,她微转身子,良久,点了点头。
昨夜在公园散步,阚云开偶然发现西门音乐喷泉旁的一家咖啡厅张贴了转让告示,她望进落地窗,店内装修是她喜欢的样式,并且不需要再添置大型装备,她想接手尝试经营。
封维明白她一时半刻走不出情感迷雾,如若不是自我理清其中脉络,心结永远不会凭空消失,于是他不再多加劝诫,支持她的决定。
*
结束操练,顾煜与队友道别,只身踱步走来申大后的小食街。
似乎每一所大学都有代表其独特文化的食廊,让众多校友毕业数年也难以忘怀。
申大这条小食街也不例外,一到下课时间,这里总是挤得水泄不通。
去年年底,阚云开为弥补学生时期未能谈恋爱的遗憾,经常央顾煜把车停在书店外的停车场,与人一道来此寻摸小吃,美其名曰:体验纯情美好的大学生活,实则难逃“贪吃”二字。
正是夜宵热闹的点,顾煜找到那家阚云开钟爱的烧烤店,小店位置有限,挤满学生情侣,好在他一人位置不算难找。
他去食物冰柜处挑选部分烤串送去烤炉旁递与老板加工,又拎回两扎啤酒,拿起桌角的开瓶器,将啤酒盖尽数起开。
烧烤上桌,他已空腹喝下五瓶啤酒。
顾煜手握酒瓶,盯着盘中的食物,自嘲悲哀地笑笑,他拿的全是阚云开平日里喜欢吃的种类。
当兵多年,他对食物并无特殊喜好,只要能充饥顶饿,于他而言都能接受,所以每次二人出门约会吃饭,基本都以阚云开的口味为主。
不知不觉,已近凌晨,店中食客所剩无几。
烧烤剩下泰半,啤酒却是喝得一瓶不剩。
颓丧失意时刻喝酒本就易醉,桌上加之倒在顾煜脚边的啤酒瓶足有二三十瓶。
顾煜趴在桌上,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老板准备关店歇业,可怎么都叫不醒顾煜,他无奈拿起顾煜搁在桌边的手机,想要联系亲朋来接人。
顾煜没有备注手机号码的习惯,唯有的两个则是阚云开和王韫。
阚云开的电话自是打不通的,王韫生活作息规律,每晚九点准时关机睡觉,也未能接通。
老板愁思无法,在已接来电列表中选择第一人拨了过去。
李凯已经睡下,他接起电话,轻吻怀中熟睡的人,匆匆换衣赶去。
老板看见李凯大步跑来的身影如同遇见救星,跑上前抱怨道:“怎么都叫不醒他,你赶紧把人扛走,我媳妇催着我关店回家呢。”
李凯歉声道:“不好意思,我这就带他走。”
老板不耐烦催促说:“快着点。”
今夜天空无星无月,闷热潮湿的晚风诉说大洋彼岸两颗破碎的心。
李凯翻遍顾煜浑身上下,没能找到他的家门钥匙,纠结半晌,他只好将人带回自己家。
听见李凯关门离去的声响,夏知遇担心出了要紧事,精神唤起,了无睡意。她起身清煮两碗方便面当作夜宵,顺手打开投影仪播放一部影院将才下线的电影等人回家。
顾煜酒醉不醒,无法控制肢体动作,他似软泥一般,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李凯肩处,李凯臂膀沉重发麻,费力找寻口袋中的钥匙,他怕吵醒夏知遇,在家门外折腾半天,闹出不小动静,适得其反。
夏知遇察觉异动,放下碗筷来开门。
阚云开走后,夏知遇从未见过顾煜,数月之隔,再见顾煜容颜,登时激发她潜藏心底的怒火。
李凯推开房门,带人越过夏知遇,把顾煜放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夏知遇跟来身边,指着酩酊大醉的人,质问道:“怎么回事?”
李凯汗珠淋漓落下,喘息说:“煜哥喝多了,餐厅老板给我打了电话。”
“把人给我送走。”夏知遇不容置疑。
投影仪还放着电影,画面闪动,光影投映在夏知遇狰狞带怒的面上,气氛胶着易燃。
李凯解释说:“我没有找到他家钥匙,他这样你让他到哪里去?”
夏知遇恼了,“我不管,江边、公园、马路,哪里不能呆?外面这么热的天,睡一晚上死不了人。”
“老婆,你讲讲理好不……”
“我和他讲理,谁和阚云开讲理?”夏知遇厉声打断,呵斥不忿道,“阚云开为了这个畜生差点被人打死,到头来就换回无端的指责和不信任是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讲理?”
李凯无力辩白,不再说话,却也没有要把人送走的意思。
二人僵持不下,夏知遇看他态度坚决,点头说:“行,今天如果你一定要留他在这里,我就和你离婚。”
顾煜沉醉不醒,此话无疑点中累月的痛穴,他半阖双眼,在空中抓住夏知遇的手,膝盖遁地,碰声摔下沙发,额角撞在角柜边缘,“别……别和我离……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你回来……好不好?”
酒醉情真的泪水轻声滑落,顾煜错认寄托,紧握住夏知遇的手腕,乞求着,“阚,你回来……行吗?”
怔松而立,整一分钟,夏知遇不知作何反应,簇火怒焰的双眸被眼前男人卑微的恳求逐渐湮灭,她甩开顾煜的手,跑回卧室,关紧房门,不再理会客厅二人的动静。
她靠着门边一点点滑坐在地,双臂环膝,暗声啜泣不止。
她觉得异常委屈。
她替阚云开委屈,为她不值。
如果顾煜能做得再绝情几分,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没有变成现今这幅要死不活的德行,她也能理所当然地憎恨他。
可此番情境,夏知遇难辨该如何取舍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