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苏星回又忙了整天,在初一的傍晚她乘车赶回裴府。兰楫手脚麻利地服侍她脱下斗篷,叫外头传饭,张媪倒来一碗驱寒的姜汤,笑吟吟地看着苏星回喝下,“娘子回得巧,正好开宴。”
苏星回从外头来,手还是冰凉的,进房看见裴彦麟抱着念奴走来走去,她用手背试了试额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耶抱。你阿耶受伤了,赶快下来。”
念奴恹恹地趴在裴彦麟肩头,抱着脖子的两只小手不松反紧,“我就要抱嘛。”
裴彦麟抚着背小心安抚,轻声解释道:“裴麒稍好些,念奴到底年幼,吓得不轻,王莹几个根本哄不着。”
苏星回心疼地揉揉念奴的脑袋。
裴彦麟腾出一只手牵过苏星回,两人在案前坐下。等到裴麒入席,饭菜也络绎不绝地摆上,他给念奴和裴麒分别挑了菜,又给苏星回夹了她喜欢的菜式。
裴麒心不在焉,一块鱼肉吃了许久。苏星回问:“麒麟儿,不舒服吗?”
“没有,我、我……”裴麒支吾其词,瞟着父母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埋下头一心扒菜。
裴彦麟察觉了他的别扭,但笑不语。他道:“十九娘,今年就我们过了。”
“明年我们就会一起过节的。”苏星回道,“我们鹤年,望神佛保佑他,助他化险为夷,平安顺遂。”
在他危难时父母会不惜性命地阻挡灾厄,却不能永远把他护在羽翼下。现在还是一个开始,等到他成年,能够独当一面时,还有更多难题。
用完了晚膳,婢女把孩子们带下去。裴彦麟牵着苏星回,在中庭走了一遭,相携回到寝房。
寝房里兰烛高照,暖意融融。
裴彦麟在南窗的楠木坐榻坐下,苏星回一言不发就脱下他的革带。
裴彦麟岿然不动,由她解开衣襟,查看胸口的烫伤。
他摸了摸她的手腕,好笑道:“娘子看完了吗?”
“你别动。擦过药没?”苏星回武断地判定他没有擦药,怪责道,“你忙起来就忘了自己负伤,伤口化脓是会有性命之危的,你明不明白!”
苏星回只碰了碰纱布,裴彦麟嘶嘶地叫起疼,“十九娘,你故意的。”
“怕疼这点,麒麟儿像你。那些小孩个个都哭,数他哭得最大声。”苏星回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外吩咐一声,婢女端进来一盆热水。
裴彦麟脱口道:“他冷漠无情起来,像你……”
觉得这话不该说,他又找补道:“你现在知情知趣。”
苏星回:“哦,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温柔体贴。”
苏星回坐在他的斜侧方,拆下透出血迹的纱布。裴彦麟端坐着,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宫里情况如何?”他飞速转移了话题。
苏星回额头沁出细汗,鼻头晃着几颗。裴彦麟看了好几眼,用指腹擦掉,看她弯腰把帕子侵湿再拧干。
她一边给他擦洗上身,一边道:“公主还在宫中,她以金遐养伤为由暂留,合情合理。不过她回了一趟公主府,召集门客相商,打算在神都散播谣言。我出于心切,替她出了这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
裴彦麟盯着她乌黑的发髻,微微挑眉,“做都做了,你问我妥不妥?”
苏星回抬眸,“所以呢?”
裴彦麟咳了咳,正色道:“虽有鲁莽之嫌,也算误打误撞了。陈王应该会加快计划,这几日你在宫里要小心防范,随机应变。”
“嗯,我不会掉以轻心。你才要更要谨慎,明面上你还是吴王的心腹,陈王迟早要解决他的兄弟,你们的处境最为凶险。”
苏星回说完,去找来药膏,细心地抹上后重新绑了纱布,“我不在的时候,要让兰楫她们帮你上药,她们手比我轻。”
在她收拾药膏的功夫,裴彦麟已经穿上里衣,感觉到伤口隐隐发痒,系着衣带的手便有些笨拙。
苏星回替过手,他顺势把人揽在膝上,一只手扶着后背,去亲她的脸颊。
甘露元年的岁尾,苏星回获得新生。她急于分享她的喜悦,纵然今夜天气不是最佳,她也分外热忱。
烛火微熏,映着两人的脸,亲热了足有一刻钟才不舍地分开。苏星回的衣裙乱得不成样子,但她也把他的衣襟揉乱了,手掌贴着胸口的肌肤抚到心跳的位置,侧头亲密地和裴彦麟说了会儿话,两人才起身梳洗,吹灯就寝。
*
女帝迁入上阳宫神龙殿是在大年初四。
短短四日内,陈王弑君的谣言传遍了神都,陈王即将登基的传言甚嚣尘上。民间传出诸多版本,各派党羽颇有微词,背地里手段百出,逼迫陈王出面解释。陈王竟不予理会,但褚显真抓捕了散播流言之人,关进推事院,日夜审讯幕后的主使。
苏星回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后宫的风吹草动,自然也在这天亲眼目睹女帝乘坐龙撵离开长生殿。从除夕夜起,长生殿禁卫环绕,日夜巡逻,薛令徽和褚显真两人交替职守,她连一次也没有进入。
女帝除了脸色稍差,其实和平日一般无二,薛令徽也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一旁,对她唯命是从,殷勤侍奉。
苏星回没察觉到任何异端,她和裕安公主都感到莫名。
直到节后的朝会,女帝因病辍朝,薛令徽在朝堂上宣读了一道圣旨——由陈王李顼担任监国,暂理朝政。
敕令经过了女帝的首肯,三省的一致通过。包括裴彦麟在内的几位重要宰相都已画了签,敕令具备法律的效应。
在政事堂堂会商议之前,裴彦麟已经推断出了陈王的计划,他在公主的密室里和裕安进行了整夜的商讨。
“公主应当若无其事,继续前往长安修缮宫殿的计划。”裴彦麟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皇位之争,众矢之的是钜鹿郡王李昕,从未插手过朝政的裕安不会遭到过多牵扯,她完全可以顺利离开长安,依原计行事。
裕安问:“我的皇兄会登基吗?”
裴彦麟道:“圣人一日不退位,他一日不能登基。”
陈王肯定还会想后招,逼迫女帝让贤。亦或者,他会等到女帝驾崩。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眼下陈王控制了朝堂,号令百官,相当于掌握了半壁江山。他会把进度放缓,用更多的时间对付他的兄弟侄儿。
裴彦麟的分析果然是一丝不差的。
女帝迁去神龙殿,闭宫不出,一心“养病”。陈王当上监国,在处理政务方面严厉到近乎找茬。他不仅针对他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侄儿李昕,但陈王绝不敢动吴王父子一根毫毛。
莱阳郡公裴度退居京畿道,河东裴氏的势力还盘踞在两都。女帝执政时期,铁腕打压关陇士族,杀了好几个树大根深的老士族,裴氏气焰一度衰弱。没有女帝压制的裴氏,裴氏豪焰再起,残存的势力竟能和陈王分庭抗礼。
大致裴彦麟料到了这一点,才敢提议裕安公主依计行事。他更是借助裴氏的余威,将长子裴鹤年迅速调离了内禁,下放到侍中许宠的麾下。
裴氏势焰达到极盛时,裕安公主上表请辞,出发去长安。
长女金遐的伤势恢复的不错,她带着长女到上阳宫辞行。女帝隔着一道牡丹屏风召见了母女俩。
近来天气恶劣,还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女帝又受了风寒,咳嗽得竟十分厉害。
裕安见到阿娘龙体抱恙,眼眶泛出水光。她猜不透圣人为何隐忍不发,为何没有只言片语的暗示,她有一肚子疑问,到口只憋出了一句:“阿娘保重玉体。”
“放心去吧,你要早去早回。”女帝三天两头地召见医官,病得越重,她越发思念长安,“朕终究是要回去的。”
裕安的眼泪静静地流了出来,磕头向母亲拜别。
车架停在内禁的宫台外,母女俩在车前回首。
殿阁飞檐,亭台相连,宫道上彩裙翩跹,再过些时日,这里又会春光明媚,风景淡沲。
就在不久前,金遐还在这里和鹤年看过灯。她把一盏琉璃美人灯给他,偏要他挂上。
记得那时她在彩梯下追问他,“你为别的女子挂过灯吗?”
鹤年说:“我阿娘。”
如今想来,或许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鹤年吧……
裕安离开神都的第十日,春光随之而至,三王之间的纷争也愈演愈烈。
苏星回亲身经历了权力更迭,尤其是党羽倾轧的残酷,才知道裴彦麟孤军奋战的诸多不易。
在此期间,她去上阳宫面圣,一直没有明确的命令。苏星回拿捏不定,只能按兵不动。
但她不动,难免有心之人不会查到她头上。
就在二月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找上了谢荣,谢荣受他之请,冒着风险带他来见苏星回。
那人满头是血,只见气出不见气近。苏星回拿灯来照,赫然是随时出游的道士洪侃。
谢荣把他扶在榻上,他气若悬丝,已经快不行了。不顾裴彦麟和谢荣在场,洪侃用最后一口气说:“褚显真发现了间者的死因,顺藤摸瓜,查到了内禁……她拷问了二十来个内道场羽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被活活折磨死,也讲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她派人抓我,我拼了命逃出来……我活不成了,必须亲口告诉你。圣人留下了一份手谕,我进宫时,她就将手谕给了我……来找你。”
他死前手指拼命地指向了胸口,谢荣沿着衣襟摸索,发现缝制在夹层。他撕开线缝,从中把染上血迹的帛书拿出来。
苏星回迅速浏览完,递给裴彦麟,“圣人的指示只是这样?为何不命我揭穿陈王的阴谋,一举拿下叛臣贼子。”
裴彦麟:“不只是陈王的朝廷,还是吴王和沛王的朝廷,任何一方的存在只会牵制对方。圣人也有坐山观虎斗之意。”
这道手谕,为临时任令,命苏星回典掌宦官所领的神策军,担任神策军监军。圣人作壁上观的同时,其实也在暗留退路,观望时机。
裴彦麟合上帛书,断言道:“掌握神策军,一来,你可以谨防陈王以“翦除宦官”为号,窃取兵权,二者,褚显真的鹰犬很快会摸查到飞龙厩,你要面临的难题正好可以迎刃而解。”
听他一言,苏星回不禁恍然,“还是你看得明白。圣人这次无疑是雪中送炭,有了这支军队,天时地利人和一经凑齐,何愁大业不成呢。”
作者有话说:
第二件大事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