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钜鹿郡王李昕高烧了三日,裴鹤年也三日没能睡一个好觉,他浑然不怕瘟疫,寸步不离地照料着郡王的饮食和起卧。
钜鹿郡王李昕清醒时总能第一眼看见这个表弟。发病以来,李昕食欲不振,寒颤不停,后来又剧烈地咳嗽,不仅没有起色,反而病情加重。他内心凄苦,对表弟感到十分的歉意,“辛苦你了,粮草短缺,病患剧增,你一人挑起重担,还要分心照料我,鹤年,是我拖累了你。”
鹤年给他喂着热汤,“郡王不必担心,粮食早就到了,他们把药材下发到了养病坊,把五米煮成了粥。郡王,您也吃两口吧,这是刚煮熟的粥米。”
鹤年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来之前,他还是一个明媚飞扬的少年,转眼脸上长满胡茬。想必连日转,全然没有歇息的时间。
李昕哪里吃得下,捧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裴鹤年小心地拍抚着背,“郡王安心养病,余下的事有臣和许虔足够了。他正在指挥大家安置病患,焚烧艾草,带人巡视。”
许虔生在将门,却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从未吃过大苦。但他不想他爹看不起,脏活累活都没日没夜地干,他只用了两天,就搭起了帷幕,还将不服管教的村民治理得服服帖帖。那些青壮年就是他组织起来,编成队伍,四处巡逻。许宠还担心他会添乱,然而他至今没有出过差错。
外头许虔才巡逻回来,把几个空闲的年轻人叫过来,“你们再把艾草焚烧一些。”
刚坐下吃了一口粥,他就目睹鹤年从郡王的帐子里出来,谢荣举着艾草给他熏香。
许虔招呼一声,从随从的手里接过一碗粥米,递给鹤年,“看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鹤年摘下脸上的围巾,喝了几口。
看鹤年的样子,许虔也知道那位的情况不容乐观,不禁叹气道:“不能回京,也回不去,这可怎么办?”
两人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眼见郡王的身形越来越消瘦,病得越来越重,不免着急。
裴鹤年心里略作思忖,简单吃过几口饭食,私下找到医官。
医官唉声叹气,有口难言,只是婉转道:“小公子不妨请示令尊,看是不是要回禀圣人了。”
圣人沉疴难起,必然是不知道的。钜鹿郡王仿佛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趁着思绪清晰,将两个少年唤到床前。
他和鹤年交代道:“此病传染极强,有药也难治,我若一病不起了,你们就地埋了便是,切勿运送回京,殃及无辜。”
许虔闻言低下头,裴鹤年却不敢表现半点低落,他沉稳地劝道:“郡王务须牵挂和操劳,安心养病最要紧。”
钜鹿郡王咳嗽着摇摇头,“鹤年,你不必宽慰于我了。你们身子骨健壮,免于疫病,我希望你们尽早回京。鹤年,如有可能……帮我照看母亲,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说着眼里滚出几滴泪,到底有几分不舍之意。郡王静静看着两个少年,两个少年红了眼,他也再无下文。
医官用遍了药,想尽了办法,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郡王的性命。
两日后,一个秋风凛冽的深夜,钜鹿郡王李昕死于疫病。
*
秋风送爽,暑气渐收。
眼见八月见底,各地灾情还未控制,但有充足的粮食,暂且算得上安定。朝廷此时开始议论剿匪之事,裕安公主便是在这时回的洛阳。
裕安早知道女帝龙体欠安,全然不闻女帝受惊重病,收到裴彦麟的密函,她心下惊异,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务,当即命空楼安排人马回京。
在出发前,豆卢骍没能顾得上礼仪,深夜还在她的房里劝阻,“时机还未成熟,公主贸然回东都,恐怕会前功尽弃。”
裕安回他,“大局的确重要,可母亲受累,我不能冷眼旁观。”
裕安无从判断轻重缓急,有一事她可以确定,裴彦麟建议她回京,那必然有他的考虑。
因此稍作思索,她命豆卢骍留守长安,自己仅带着二百名侍从和神策军上路。
金遐早就归心似箭,听说回神都,热血沸腾,一路将马骑得飞快。入京她没见到裴鹤年,一问才知他随郡王赈灾去了。
见不着人她也不感到懊丧,和母亲裕安梳洗妆扮了一番,前去长生殿视疾。
裕安是女帝宠爱的独女,出嫁后女帝还赐了她“宫禁宽出宽进”的特权,可见圣眷优渥。她进宫畅通无阻,守卫寝殿的禁卫也没有再像上次拦阻。
不过薛令徽时刻都伺候在殿上,见到公主,薛令徽一如既往的礼仪周全。
裕安问:“圣人好些了吗?”
裕安形色焦急,急于探视,薛令徽引了公主母女进入内殿,一面观望一面说道:“尚药局的针师才做了一回针灸,圣人已能简单言语,正等着公主觐见。”
裕安急步入内,见圣人一动不动躺着,只剩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在转动,不禁悲从中来,抹着泪扑到龙床前,声声唤着阿娘。
公主在长生殿留到很晚,服侍女帝用过晚膳,残照笼罩了宫殿,余热还未散去。
敏良方送了母女二人离开,窥见左右无人,轻声暗示道:“天色晚了,宵禁的鼓声已经敲过,公主何不留宿禁中。”
敏良手持绢灯,躬身迎送,态度十分恭谨。
裕安闻言稍作打量,“是敏良?”
“是。”敏良把头低得更低,“奴现下调来长生殿服侍,只能送公主到此了。”
金遐叫人接过绢灯,饶有兴致地将他看了又看,向母亲道:“儿看中官所言极是,阿娘一路劳累,今夜不如就歇在内禁。”
她手挽裕安,宫娥簇拥着母女俩走下瑶阶,伴着灯影渐行渐远。
公主的寝宫虽已不常住了,却是常年清扫,每日还以熏香驱散蚊虫和异味。进到其中,窗明几净,暖香盈鼻,下人也规矩大方。公主入夜降临寝宫,他们井然有序地出迎,不见一丝一毫的慌措。
裕安口称疲累,需要沐浴,她们便各自下去做事。
将人支开,裕安才问道:“金遐,你也听出来了?”
金遐乐道:“阿娘,他是受人之托,在向您传达消息呢。”
裕安睨着银灯,抬眼和她相视一笑,明知故问道:“什么消息?”
金遐离她仅有几寸,“他是在告诉您,你该在这儿一展身手。儿的三个舅舅争得头破血流,若是你在这时振臂一呼,跻身庙堂,不知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她低垂双眸,“公主殿下,该您出手了。”
灯火“哔啵”一声炸开,内室随之寂然。裕安摘下金簪拨了拨灯芯,微耸眉尾,“我的兄长们忙着争权夺利,任由乱匪横行,全然不顾河北河南两地百姓的死活,朝廷老将哪个不是打了几场胜场的,眼见着被几个宵小骑在脖子上蹉磨,早已是义愤填膺。”
烛火映照母女的玉面,裕安挑动簪子,“相公之意再明显不过。既如此,我便出面主张剿匪,军资辎重,公主府愿捐出一半。”
隔日朝参,裕安就策动朝堂上的几个亲信提出剿匪,她的主张毫无疑问二地获得了几个老将的附议,但也毋庸置疑地遭到了三王的一致反对。
他们反对的理由实在是老生常谈,裕安早就做好打算,不做无意义的纠缠,她直接捐出了巨额军费,令满堂哗然。
此举不仅让老将扬眉吐气,也让老将“剿匪与赈灾同时进行”的主张压倒了保守派,短短的一日,裕安公主在朝堂上名望高涨。
她甚至都想到了三王会有后招,搅黄出兵,暗中早已派人和河北河南两省官员通气,让他们频繁上表,再命亲信唱和,帮助老将施压。
以致于陈王焦头烂额,不得不清点兵马,命许宠带兵戡乱。
许宠出京之日,苏星回和裴彦麟向公主表示了祝贺。
裕安没有半点骄矜和松懈,正因为踏出第一步,招来三位兄长的眼神,她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也许这时候他们还没回过味,一旦他们意识到裕安的野心,会有百般手段等着她。裕安太了解她的兄长和兄长手下的谋臣了。
也如她所料,内卫查探到褚显真陆续派出间者,出没在公主走过的所有行迹。
而在此时此刻,传回了钜鹿郡王李昕的死讯。
李昕天不假年,死于疫病。
令人唏嘘的是,裴王妃的禁令解除了。
这也是圣人清醒后,发出的第一道指令。
裴王妃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
她对荣华富贵再无期盼,对至尊之位心如死水。直到这一刻,她才有那么一点明白,是自己的执念害死了儿子。
裴彦麟送她回王府,她失去了生念,肆意地怨怪着弟弟,“吴王还有无数个儿子,我就昕儿一个,你却让他病死他乡,亡魂漂泊,无处可依。我们母子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你于心何忍!”
裴彦麟耳闻她的哭诉,越发的失望透顶,“你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了?郡王请命赈灾,我让鹤年跟随,就没有担心?”
裴王妃伤心欲绝,愤然地质问:“为何偏偏只是我的昕儿染了病?你说不出,是吗?”
裴彦麟怔住,“李昕殁了,我这个舅父不难过?他不只是我的外甥,也是我一手教养的学生。阿姊,你对我的质疑,何尝不是在刺我的心肺!”
他没料到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姊真的会说出这般让人心寒的话语,冷笑一声,心想自己追逐权势名利,到头来只剩冰冷的猜忌,这半生的付出终究是不值得的。
裴彦麟一句话也没说。
他不知道裴家接下来是继续选择吴王,还是另择它路,但他真的疲于应付世家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斗。
从前只觉得累,而今像卸下了一身重担,再无顾虑,以致于他在这天晚上梦到了儿时。
作者有话说:
就快结束了哈,感谢坚持到这里的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