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半年前,霍云江结婚了。半年时间里傅璟三和他见过五次面,其中一次过了夜,另外四次都和赶趟似的做完就分开,谁也不拖泥带水。
傅璟三觉得,他一定是名字没取好,被小三小三地叫着,就真成了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如果可以他倒想叫傅璟二,小二总比小三听着光亮点。只可惜傅璟二这名字有人叫了,是他二姐,他那没文化的早死爹仿佛除了一二三就想不出什么好字来,就连“璟”字还是从被虫蛀了的族谱里翻出来的。傅璟三才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亲爹,四岁的时候他妈带着二姐洗澡时煤气中毒,小孩体弱没抢救得过来,大人救回来了却留下点后遗症,时不时就犯神经。于是他妈命也不长,隔了几年不知怎么的在河里淹死了,目击者说是她自个儿跳的。
所以傅璟三可以说是被他姐养大的,一点不夸张。
那时傅璟三还在上小学,他姐念初中,义务教育一结束就去餐馆洗盘子,天桥底下摆地摊,给傅璟三挣几口口粮。他印象里傅璟一就没留过指甲,没剪过刘海,头发一留长就剪成齐肩,拿去卖钱;一到冬天就满手的冻疮,瓜子脸冻得红扑扑的,还傻兮兮地笑着把他的手往自己后衣领里塞,想把他焐热。
傅璟三这辈子要说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那就是对他姐好。
他拿着他姐的血汗钱念了高中,人坐在教室里和那群温室花朵一块儿听讲,心却在傍晚营业的餐馆后厨里,恨不得赶快飞过去帮忙涮碗。能多赚一块钱,傅璟三都觉得值当;可高中得上晚自习,他连五毛都没时间赚。
“姐没读书,你要读书,不然我们都没文化,会被人骗。”
他一提不念了,傅璟一就说这话,他便没辙,只有乖乖去学校。
也就是高中,高一的下半学期,傅璟三现在还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霍云江就在这时候到他们班来了。
他穿着当时流行的套头衫,一千多的篮球鞋,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只一秒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叫霍云江。”
傅璟三正走神,听见这句自我介绍才咬着笔杆往讲台上看。教室里的议论声也往他耳朵里钻,什么帅哥、什么富二代,一看成绩就好。
“你就坐……”班主任匆匆忙忙地扫视了教室一圈,最后指着傅璟三道,“你就坐傅璟三后面……傅璟三举下手!”
他们班刚刚好八行七排五十六个人,霍云江成了多出的那一个;但有些女生在意的意义上,他又像拼图的最后欠缺。一个班总有一个不起眼的男生,一个受排挤的女生,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笨蛋,一个书呆子,一个痞子,一个班花……还得有一个德智体美劳全优的班草。霍云江就是这个班草,即便他不怎么爱说话,仍有女生主动找些话题来问他,诸如“之前在哪个学校”,“是不是本地人”之类问出来也不会很奇怪的话。
而傅璟三是那个“痞子”。
他天生脾气不怎么好,跟女同学说话时态度凶巴巴,跟男生在一块儿时听到荤段子他也不排斥,跟着坏笑,时不时嘴里会蹦出俩脏字,听得女同学反感。女生看他,多少有些怕——傅璟三面相凶,看人时还总皱眉,眼神凌厉,走路带风;用同桌的话来说就是“三哥有杀气”。
而霍云江则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倒也不轻易拒绝人,很快就在班上自来熟的邀请下加入了课间篮球大队。
傅璟三也是其中之一,他和霍云江打了一个月的篮球,做了一个月的前后桌,却没说过一句话。
“你是不是看不惯霍云江啊。”某个周五放学回家时,跟他同路的男生问道。
傅璟三听见这个名字时,愣是没能把他和后桌的脸联系上一块儿。他思索着皱起眉,给他的凶相再加了几分不耐烦,都不等他回答,男生便识趣地讪笑道:“嘿,我也觉得他怪装X的……”
“……我回去了。”傅璟三啧嘴,懒得理会地朝他家快步走了。
从这天开始,男生约莫和其他人说了什么,他看不惯霍云江便成了“既定事实”。
可傅璟三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甚至记不起他长什么模样——他又不是思春期的少女,压根不会在意周围的男生是歪瓜裂枣还是风度翩翩。但谣传可以改变一些事,逐渐的来叫傅璟三一起去打球的男生少了,偶尔叫上他,都是霍云江不在的时候。
男生打球时免不了磕磕碰碰,他们像是怕傅璟三脾气上头和霍云江打起来,又像是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所以不需要痞子的参与了。
关于傅璟三的谣传不止这一桩。
有人看见过他去夜市接他姐姐回家,便谣传他“校外有个女友”;还有人看见他周末在闹市区提着空啤酒瓶,便笃定他是要去打群架。
这些那些,搭配他常年不耐烦的脸总显得很真实。或者说,有了这些那些,才该是他们眼中的傅璟三。
直到有天,傅璟三的同桌突然住院了。
急性肾衰竭,得换肾,可能会死。班主任假模假式地说了几句痛心疾首的话,通知大家捐款,再怎么看怎么觉得霍云江多出的那一张桌子不顺眼:“……大家尽尽心意也好,多少都没关系,班长一会儿去收捐款,登记好名字;霍云江你搬到前面来,就坐傅璟三旁边。”
霍云江什么也没说,课间默默挪换了两张桌子。
傅璟三那时伏在桌上补觉,听着身边扎耳的噪音,一阵阵不耐烦;可还没等他睁眼发难,从旁边那人的身上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冬天时长青木的味道,淡得像错觉。也不知怎么的,他侧过头露出半张脸,掀开眼皮看了看。霍云江的校服袖子卷在他的臂弯处,线条分明的手臂正来回动着收拾抽屉里的东西;视线再往上偏移,是一张漠然到惹人厌的面孔。
傅璟三想,那些思春少女肯定喜欢极了这人。
还没等他重新阖上眼,课桌旁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班长挤了过来:“交一下捐款。”
他想装没听见,迅速闭上眼装睡;可他慢了一步,女班长知道他醒着:“交多少都可以,快点吧,一会儿要上课**Y_Q_Z_W_5_**了。……傅璟三?”
说是捐款,但和要钱没什么区别。傅璟三心里明白这是该做的,可又觉得被人逼着交钱很烦;他只好直起腰,凶巴巴地看了女班长一眼,说:“明天交行不行。”
“明天周六,这钱今天放学就送去医院那边了。”
傅璟三伸手摸了摸口袋——他没有钱包,所有的钱都随手揉成团,塞在裤袋里。霍云江偏也这个时候垂头拿钱包,然后便看见傅璟三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绿色。那是一元纸币的颜色,看团的大小也知道不会超过五块钱。傅璟三忘了,他生活费用光了,只剩下这几块钱,还得**Y_Q_Z_W_5_**负责他的晚餐。捉襟见肘大约能形容他此时的感觉,而且他知道霍云江看见了。
女班长又说:“快点……”
只捐几块钱给他的同桌,没有良心;不捐钱,没有良心;说只有这几块钱了,谁也不会信,还是没有良心。
正当傅璟三不知所措时,霍云江已经拿出了钱包,动作间有意无意地撞到他的胳膊肘,那团绿色的纸币便随着他的手被撞回了口袋里。
霍云江打开钱包,里面摆着好多张大钞;他抽出两张来,动作轻巧地递到女班长面前,说:“他忘记带钱了,我先帮他垫。”
女班长接过钱,就在霍云江的桌上弯腰记下名字,再去找下一个人要捐款。
也许有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傅璟三感激对方替他解围;但他更在意的是金额:“……你有病啊,捐那么多。”
“没钱可以不用还。”霍云江只这么说道。
傅璟三穷,穷得叮当响。
他姐在外面辛苦三天,也许都挣不到一百块。意识到自己要还一百给霍云江的时候,傅璟三仿佛看见了幼时姐姐在地摊那儿叫卖时的悲惨模样。可对方这样说,他反而不得不还:“我让你给我垫了吗?”
“你也可以去找班长,”霍云江说,“说你只捐三块,把那钱拿回来还给我。”
他能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那股赤裸不掩饰的鄙夷。
“老子会还你的!”傅璟三这么说着,调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可偏偏上课铃这时候响了,同学陆陆续续进教室,很快老师也走上讲台,将教案往桌上一放,扬起一片粉笔灰。
傅璟三抬起头,懒散又暴躁地把桌上上一堂课的书塞进抽屉里,再拿出另一本。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若有若无地一声嗤笑。
霍云江在嘲笑他,捐款不愿意出钱,装睡都失败。
谣言就在这瞬间摇身一变,成为真实情况——他确实看不惯霍云江,现在再去想几分钟前对方掏钱垫付的模样,都极具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