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39章 第39章

京城已下过一场雪,一路南下,湿冷的江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李明时把混在卫兵中的妹妹强行送下船,不许她胡闹,跟着去金陵。

可回到船上,他看到站在船头卓然而立的顾玄琢,却很不顺眼。

“我妹妹性子虽有些骄纵,心肠却好,模样也是出挑的,哪点儿让你瞧不上?”李明时双臂环抱,站在顾玄琢身后两步之遥,冷冷看着他,“上一代的事,若论起来,还是顾家对不起我李家多些。”

那些陈年旧事,顾玄琢并未太放在心上。

先帝在位时,不思朝政。

齐太妃大肆提携外戚,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道,打压肱股之臣。

那时,顾玄琢的祖父顾谟乃内阁首辅,不肯趋炎附势,试图力挽狂澜,便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

世交李家,因抵御外敌有功,在朝堂上尚能说的上话,却在顾谟险些被迫害至死时,三缄其口。

后来,顾谟起复后,老李将军也曾亲自上门解释,他是被齐太妃威胁,一家老小上百口的性命都捏在阉党手里,不得已才明哲保身。

赶上那年中秋,李家还派人送来两匣月饼,顾谟心灰意冷之下,没让人回礼,两家便就此断了来往。

又过几年,李将军赴边关抗击北狄,传回战死的消息。

经玄冥司查证,他是被人背后偷袭害死的,害死他的那人,与翰林院中一文臣来往甚密。

好巧不巧,那位文臣曾得顾谟指点、举荐。

虽然后来,李将军九死一生回来了,并未查出顾家在背后动过手脚的痕迹。

可此事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顾家和李家之间,是彼此鲜血淋漓的回忆。

这两桩事上,两家其实都是输家。

顾谟一蹶不振,领着太傅的虚衔荣养。

李将军一身病痛,再不能上战场,皇帝宅心仁厚,赐他领太师俸禄。

“祖父说过,他一生光明磊落。本侯并不认为,顾家有任何对不住李家之处。”顾玄琢侧过身,淡淡瞥他一眼,“当然,李家也没有对不住顾家。”

“如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顾玄琢举步越过他,“至于令妹,本侯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实在谈不上瞧不瞧得上。本侯心有所属,小李将军多心了。”

话音落下,他脚步加快,顷刻间,长腿已迈入船舱乌漆门。

李明时回身凝望他背影,细细思量着他方才说的话。

所以,母亲被妹妹磨得无法,托人去顾家在老夫人面前说项,想安排两人相看,却被顾老夫人回绝。

回话的人说老夫人原本满意,后来就推掉,多半是侯爷不愿意,李家人只当是托词,这么看来,真是顾玄琢一个人的意思?

妹妹能接受他身边已有美妾,追到船上来,他竟还是这般无动于衷。

等等,他说已心有所属,那他心里那人是谁?该不会是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美娇娘?

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该明媒正娶。

这般藏着掖着,想必不是什么好出身。

顾玄琢可是顾家这一代最为出众的一个,他要娶这样的女子,顾家能同意?

不过,与他无关,左右顾玄琢要娶的又不是李家姑娘,他乐得看热闹。

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去向弛星打听那女子的消息。

可弛星滑得像只泥鳅,问不出一句真话来,李明时只得作罢。

厢房内,顾玄琢坐在临窗的位置烹茶。

李明时在隔壁看兵书,闻到茶香,忍不住摸过来讨茶喝。

“你也喜欢喝这玉山雪芽?”李明时很诧异。

他以为顾玄琢是食不厌精的矫情公子,没想到他也喝这并不算太名贵的茶。

顾玄琢抬眸望了李明时一眼,没解释。

这是父亲生前喜欢的茶,他临走前顺手从梅苑拿的。

他于喝茶上,没有父亲那般讲究,只要口感过得去,他都行。

与其说是品茶,不如说是打发时间。

李明时憋不住话,浅嘬一口,自来熟道:“我们家都喜欢因此茶,尤其是父亲,甚至做点心也往里放些佐味。茶汤用来和面、蒸月饼最好,再加些鲜桂花,好吃又不腻。”

当他说到月饼二字,顾玄琢怔了怔。

电光火石间,顾玄琢想起今年中秋,吃到的洛霏霏亲手做的月饼,桂花香夹着茶香,那茶香正是玉山雪芽。

难怪他吃的时候,觉得口味似曾相识。

是巧合吗?还是……

沉吟半晌,他又替李明时斟一盏茶,状若无意问:“李兄,当年李将军被误以为战死之后,府中可遣散过姬妾?”

他记得,霏霏说过,她是遗腹子,她娘随洛知府去赣南赴任后,才生下她。

而她口中的生父,也是战死。

算算年头,正好是李将军出事的时候。

闻言,李明时诧异地望他一眼。

只觉这武安侯性子真古怪,好端端打听他爹后宅的事做什么?

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说出来,反而还能显得他们李家仁厚。

“打发过几个。”李明时捧着茶盏,望着窗外滚滚江流,悠然道,“都是未曾生养过的,我娘问过她们的意思,愿意离府的,都给了一笔银子。”

说到此处,他想起什么,手肘支在窗棂侧,托腮望着顾玄琢:“那时候我还小,记得有一位生得最好看的,也是我爹出征前最宠爱的。她性子也好,母亲生气了冲她发脾气,她还小心翼翼在身边帮我们布菜。我以为她不会走的,没想到母亲发话后,她第一个要走。”

虽没见过洛霏霏的娘,可想想洛霏霏的模样,顾玄琢也能猜到,她娘年轻时样貌必然不会差。

“你可还记得,那妾室叫什么名字?”顾玄琢长指紧握茶盏,面上仍从容自若。

“我爹的妾室,我怎么会知道?”时间过去太久,李明时完全想不起来,当初母亲她们是如何唤她的,连那人容貌也有些记不起来了,“这得问我爹或是我娘。”

“有劳李兄替我问问。”顾玄琢放下茶盏,冲他拱手。

李明时愣了一下,武安侯搁这儿查案呢?

就算那人牵扯到什么案子里,可她都从李家离开十多年了,关李家什么事儿?

再说顾玄琢,方才还一口一个小李将军,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子,用得上他了,就一口一个李兄。

李明时将盏中茶汤一饮而尽,笃地一声拍在茶案上,撇撇嘴睥着他:“本将军与侯爷很熟吗?要问自己问去!”

顾玄琢:“……”

一切还只是他的猜测,不问李将军夫妇也无妨,他另有法子证实。

两人在金陵分道扬镳,李将军率兵镇压反贼沈牧,玄冥司指挥使积风监军。

而顾玄琢,则在金陵逗留数日,将两江一带与萧虎同流合污的官吏差得一清二楚。

不多时,便将各项罪证送回京城,包括一封阐述案情的奏折。

两江总督萧虎吃空额,私吞超过半数的军饷,一小部分贿赂当地官吏,余者大半用来替六皇子养私兵。

萧家被抄,六皇子被判终生幽禁,看守皇陵,萧贵妃几乎哭瞎了眼睛,也无济于事。

皇帝已病得起不来床,奏折都是皇后念给他听。

吃斋念佛的齐太妃,又被从佛堂接出来,暂时打理后宫。

小李将军活捉反贼沈牧之时,正在起头上,险些当场刺死,幸而积风阻拦。

顾玄琢曾叮嘱过积风:“此人颇有将才,若能为朝廷所用,或许能建不世之功。”

这话,积风转述给李明时听,没想到,还真管用。

顾家的聘礼走得慢,直到诸事了结,才抵达金陵。

洛知府的性命,也算是顾玄琢救下的。

所以当顾玄琢刚到金陵时,洛知府曾下帖相邀,想尽地主之谊。

可侯爷有要事在身,并未应承,只有在需要查证或是调取卷宗时,召洛知府前来。

今日却不同,顾玄琢突然带着丰厚的聘礼登门了,还请了小李将军做媒!

洛知府没了主意,想到刑部大牢里看到的情形,惊疑不定。

出狱后,他问女儿,女儿不是说,那都是武安侯故意诈他的吗?

怎么如今又来提亲了?

“侯爷稍待,女儿的婚事,下官须得与夫人商议。”洛知府抹了一把汗。

算起来,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呢?

若来提亲的人是妇人,他也就叫夫人出来应酬了,偏是两个大男人。

他刚起身,顾玄琢便取出一封书信,郑重交给洛知府:“晚辈自知礼数不周,祖母本想亲自来,只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晚辈又身负皇命,不便带她同行。这是祖母亲手所写的求娶文书,还请伯父与伯母过目。”

大晋两家说亲,若是请媒人,成不成的,便看两家缘分。

可若是带着盖有公私两印得到正式求娶文书提亲,则是摆出十足的诚意。

倘若女方不同意,男方摆出的全部聘礼也全部归女方所有,不得收回。

大晋建朝以来,真正用到这文书者,屈指可数。

不止洛仁惊到,连李明时也惊呆了,比他知道顾玄琢要娶的人,其实是金陵知府之女时,还要惊讶。

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到这种傻到不可思议的文书,还是素有才名的武安侯拟出来的。

难道,顾玄琢执意请他来做这个媒,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顾玄琢对知府千金怎样情深义重?叫他回去好劝妹妹迷途知返?

待回过神,洛知府已不见踪影。

丫鬟上来续茶,不是什么好茶,好在李明时时常在外征战,也不讲究。

外头渐渐飘起雪絮,隔间里,洛知府把文书交给秦梨看。

秦梨已听见他们在明厅说的话,愣愣接过文书,细细辨认上头的字迹。

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顾太傅及老夫人为嫡孙武安侯顾玄琢,聘金陵知府洛仁之女洛霏霏为正妻,他日若有异心,侯府一应财帛爵位由洛氏处置。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洛仁觉得女儿有事瞒着他。

待看到夫人异样的神情,他觉得夫人也有事瞒他。

秦梨看过女儿写给萍娘的信,知道女儿入京后的遭遇,可洛知府回来后没提,只说女儿一切都好。

她便没有特意说给洛仁听,毕竟不算光彩,说出来也不过让洛仁徒生愧疚。

事到如今,秦梨猜到什么,打算还是告诉洛仁。

“霏霏入京后,去求过何绍梁,当时他是大理寺右少卿,可他非但不帮忙,还把霏霏困在外宅,意图不轨。”男女之事上,秦梨比萍娘懂得多些。

字里行间里,萍娘没看出何绍梁下药之事,秦梨却隐隐猜到女儿情况不好。

“可能阴差阳错,霏霏与侯爷……”秦梨说不下去,洛仁却猜到了。

“都怪我!”洛仁面色一阵白一阵红,后悔不跌,“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想女儿受此屈辱。我这就去告诉武安侯,我们的女儿,不会为了狗屁清白嫁人!”

他愤然扭头,刚走两步,便被秦梨从身后抱住:“洛仁!我话还没说完呢!”

洛仁登时心一软,扭头问:“阿梨你说,我都听你的。”

“我想见见这位武安侯。”秦梨松开他,攥着求娶文书道。

进到明间,秦梨一抬眼,便看到坐在对首上位的顾玄琢。

不愧是簪缨世家养出来的矜贵公子,模样气度皆是一等一的,便是那人年轻时也不及。

端得是如琢如磨,郎艳独绝。

在她打量顾玄琢的一瞬,却感觉一道异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余光觉得有些眼熟,她稍稍将视线移过去,望见李明时的刹那,身形微微晃了晃。

“夫人怎么了?”洛仁起身扶住她。

秦梨摇摇头:“没事,有些冷。”

听她说完,洛仁便吩咐丫鬟去取手炉,完全不怕小辈们说他惧内。

这会子,秦梨有些后悔冲动出来了,她只想着见见要娶女儿的郎君是怎样的人,却忘了,厅里还有位做媒的小李将军。

为了避嫌,她没向洛仁打听过一句,镇压反贼的小李将军是什么来历。

单凭一个李字,就足够让她躲起来。

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情急之下,忘了。

捧着手炉的秦梨,面色已恢复如常,顾玄琢应对自如,心下却对之前的猜测又笃定一分。

只要他想表现,便能叫人无可挑剔。

再加上,李明时在旁边帮忙说项。

秦梨悬起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应承了这门亲事。

虽说顾玄琢与林峦是表亲,可毕竟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金陵,便是有什么闲言碎语,女儿也听不见。

与女儿的终生幸福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起身告辞后,顾玄琢和李明时一前一后从厅中出来。

洛仁起身送他们前,先对秦梨说了一句:“阿梨,外头冷,你回房去,叫丫鬟们生个火盆。”

顾玄琢步履如常,身后的李明时,脚步却猛然顿住。

他回眸望一眼,只看到知府夫人的背影,脑中快速闪过什么,却没开口。

直到坐上马车,李明时才盯着顾玄琢的脸,正色问:“今日你来提亲,本可以请积风做媒,为何要请我?”

顾玄琢摸了摸心口衣襟下刚立好的订婚书,轻描淡写道:“积风有别的差事。”

撒谎!李明时在心中暗咒。

“来金陵途中,你为何频频向我打听我爹后院之事,尤其是那位通房?”李明时恨恨盯着顾玄琢。

这个人分明早就知道,却等他们来到江南一带这么久,要回京了,还不肯说出实情!

见他猜到什么,顾玄琢也不刻意隐瞒,他倚着车壁,俊眉轻挑:“正如李兄心中所想。”

如他所想,那就是他猜对了?!

本来李明时只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洛知府唤出那声“阿梨”,李明时才猛然忆起,小时候,父亲、母亲他们唤那位美貌通房,便是唤作:“梨娘。”

甚至,他曾看到父亲握着梨娘的手,教她写梨这个字。

“所以,你早就知道,洛夫人是李家曾遣散的通房?”

“并非有意瞒着李兄,我也是今日才确定。”顾玄琢掀起窗帷,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絮,忽而想起洛霏霏。

这时节,京城的雪该比金陵大得多,不知苏嬷嬷有没有照顾好她?她习不习惯京城的气候?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可也想着他?

失神片刻,又被李明时急躁的语气拉回现实:“我记得,你对洛夫人说过,想把婚期定在来年五月,洛姑娘生辰那日。”

而他仍记得,母亲遣散府中姬妾后一日,穿着素面夹棉袄裙,吩咐管事们采买银霜炭等越冬之物。

他膝下已有一女,才三岁,他还记得妇人怀胎多久产子。

稍稍推算便知,那洛姑娘,绝不可能是秦梨嫁给洛知府之后怀上的,时间根本不够。

李明时咬着牙,盯着顾玄琢问:“你那位未来侯夫人,究竟是谁的女儿?”

“我通常不习惯与人称兄道弟。”顾玄琢弯弯唇角,“可既然愚弟唤李兄一声兄长,不如我们来商量一下回京之后的打算?”

天色灰蒙蒙一片,雪絮从天际渺远的天际洒下,稠密清泠。

洛霏霏将新得的一大笔润笔费收进箱笼,走到廊下,望着苍茫的天色出神。

萧虎的案子已然了解,顾玄琢却还未回来。

如今,皇帝时常昏睡,哥哥说齐太妃最近与萧贵妃来往甚密,还勾结司礼监干涉朝政,京城怕是要变天。

哥哥几次三番催她回金陵,可顾玄琢还没回来,她不放心。

在京城尚且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安不安全,等回到金陵,就是两眼一抹黑,只能等着收他安慰人的平安信了。

可眼下临近年关,她也不能一直这般拖着。

哥哥不会一直等着她,或许明日便会逼她一起回去。

萧虎被施以剐刑的那一日,她和玉烟一起去看了。

她还好,玉烟被吓得不轻,竟在刑场外晕过去,还是林峦将她抱走的。

那时候,她才知晓,原来林二公子在追求玉烟。

如今,玉烟母女被林峦护送着,回金陵去了。

她意气风发,等着回去清点被萧虎侵吞的家财。

喻捕头和喻婶子也写信来,催萍娘回去。

洛霏霏穿过甬路,踏过甬路边及踝的积雪,立在搭着暖棚的葡萄架旁。

沐着漫天莹雪,对着纤细的指哈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气。

顾玄琢若再不回来,她快找不到等他的理由了。

“站在院里吹风沐雪,不冷么?”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语气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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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顾玄琢:我回来了,有惊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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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侯爷被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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