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1)
张全有家住的村子叫黑口村,位于陕南边界。车下了高速后便没有像样的公路,深更半夜在老旧的国道上颠簸了将近三个钟头,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抵达村口。
我们到达时,张全有已在村口迎接,看到我们后憨笑道:“饿滴个亲娘,还真是开车来地。”
我们将车停到村头空地,步行来到张全有家,他家在村子紧里头,地处偏僻,院子里仅有间平房,看样子条件确实差了点。进屋后,昏昏暗暗的灯光下,客堂圆桌上已经准备了酒菜。
大毛乐道:“老张,贴心啊,钻了几个小时的隧道,可苦了毛爷我这威风凛凛的肚子。”
张全有请我们入座,我看见他老婆还在灶台前忙活,便过去打招呼:“老嫂子,快上桌。”
张大嫂一脸的炉灰,冲我连连摆手:“么四,么四。”
张全有招呼我过去吃饭,不用管她老婆。我便不再客气,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就靠出发时超市买的那点面包牛奶,确实扛不住。
陕南人多以面食为主,碗大、量足,单说张老哥家的饭碗,个头就着实不小,我不禁感叹,“面条像裤带、锅盔像锅盖”的俚语可真不是说说。
村里人家实诚,这桌子饭菜虽然食材普通,但味道醇香,是地道的农村老灶烧出来的家里风味,配上自酿的甜杆酒,一顿饭吃喝下来,让人自觉饫甘餍肥,十分满足。
酒足饭饱后,大毛惬意的翘着二郎腿,边剔牙边道:“老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看咱是不是说说正事儿,我们哥俩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光高速费都交了我一个月伙食,可别让我们白跑一趟啊。”
张全有喝多了点酒,褐色的脸透着微红,只见他从电视柜下面拿出一个布包,放到我面前:“老板,腻看看,这个东西咋样咧。”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彩色装饰的葫芦形瓷瓶。我拿到手上里外看了看,向他道:“您这件东西是要出货?”
张全有兴奋点了点头。
我笑道:“这东西不老,品相中下,恐怕给不上价儿。”
张全有憨憨地点头,为难道:“老板,这四个假咧?”
我摇头:“这不算假的,就是年头不长,多余的我就不说了。咱们还是说说玉的事儿。”这次我长了个心眼,和这位老哥绝不多说,跟我这里免费上课可不成。
张全有有些失望,转身又从床底下拿出个皮兜子,递到我面前道:“老板,再看看这个。”
我皱眉打开兜子,里面是一只新粉彩的肥皂盒,表面油亮,一眼可见是油调的人工合成颜料烧制,图案是绘画笔法而非填涂,典型民国时期民窑的技艺。我有些不耐烦:“老哥,这东西也是个街货。”
张全有惊讶道:“这也四假咧?”
我摇头道:“不是假的,不过和刚才那个瓶子一样,要不上价。”
大毛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老张,你干啥呢,少拿这些破烂儿往我们眼前递,拿我们当收废品的呢,咱们赶紧说正事行不,那半块玉呢?”
张全有支支吾吾的,说你们要是想收东西,村子里其他人家还有些老物件,明天去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他话里话外不想提及玉的事,大毛上了点酒劲,怒道:“老头,磨磨唧唧的拿我们当礼拜天过呢,玉到底有没有!”
我拦住大毛,示意他先别激动,给张全有倒了杯酒,递到他手里:“老哥,别怪我兄弟多嘴。
您电话里说的清楚,带我俩去您朋友家收那半块玉,我们哥俩开了十几个小时来了,您又推三阻四的不愿意接茬,拿这些破烂儿打发我们,到底什么意思,您给个痛快话。”
张全有端着酒杯半晌,一口干了,俩眼有些血丝,叹气道:“二位老板,不四饿不想卖,哎呀,饿就和腻们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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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黑口村是座产粮村,改革开放初期,村民主要以粮食种植为生。八十年代末,有一个姓贾的商人来到村里,告诉村民们村子地底下有煤,需要专业的开采设备才能挖掘,他向每家每户发了十元钱,争得所有村民支持后,便和村长签了煤矿开采合同。
贾老板不知从哪调来了专业施工队和设备,在村子后面的深山中开出了一个矿洞。矿洞采出了大量煤块,贾老板告诉村长,这个矿的煤储量能开采三十年,他计划雇佣村子里所有劳动力进矿采煤,每人每月五块钱人民币,村子靠矿吃矿,大家伙一起脱贫致富。
对黑口村的村民来说,矿山采煤相对于种地,那是既赚的多又有保障,不用看天吃饭,而且贾老板人很大方,从不拖欠村民工钱,因此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一来二去,村里的劳动力都进了矿山,原来的农田基本上荒废了。
开始的两年,煤矿产出的很稳定,到了第三年,煤块的数量减少,硫铁块的数量增多,贾老板告诉众人,这是矿层交替产出的表现,证明这个矿储量丰富,可开采时间会更长。
自从开始采矿,村子里的人收入稳定,腰包变鼓,所有人都信心满满。直到有一天,一个村民从矿洞深处遇到了件怪事。
这个村民叫张大胖,那年十四岁,一年前跟父亲进了矿山,贾老板对待这些孩子很良心,虽然他们日产出量比成年人少,但是只要工作努力,每月五元的工资一毛不差。
我听到这里,插嘴道:“良心个屁,让小孩子进煤矿,造孽呢这是。”
张全有摆了摆手,在那个年代,村里人根本不知道矿井下工作,会给孩子们的身体带来的多大伤害,只要有钱赚,其他的都不在意。
因为煤矿所在的位置离村子大概要半天的脚程,因此上矿的村民们都住在矿洞边上的宿舍里,那是贾老板专门为村民们搭建的,里面还配了食堂,整体食宿条件还不错。
这一日,张大胖下工后没回宿舍,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同寝室的村民都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寝室的人睡眼朦胧地打开门,看到张大胖神情惊恐,直勾勾看着众人道:“矿道里,有脏东西。”
众人端茶倒水,让张大胖平复心情,张大胖缓和了一阵,才讲述起他那晚的经历。
当天晚上,到了下工时间后,张大胖跟随众人顺着矿道往外走,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张大胖以为是有村民在他身后,便转头往矿道深处寻去。张大胖越走越深,叫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他头顶的矿灯灭了。
这是矿道的后半段,还没来得及安装岩壁射灯,黑漆漆的矿道内,叫他的声音是他唯一的指引,这时仔细分辨,张大胖突然感觉这个叫他的声音是个小孩子。
他随着声音方向前行,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光亮,走到近处,发现竟是一簇篝火,篝火上面架了口小锅,里面煮着浓香味的汤料。有两个小孩子背对着张大胖席地而坐,正在端着手中的碗喝汤。
张大胖十分惊奇,问这两个小孩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宿舍吃饭。
其中一个小孩儿听到张大胖问话,扭过头来看着他,这孩子身子没动,头却完全转了过来。张大胖看小孩儿的长相有点陌生,刚要追问,就看这小孩儿冲张大胖一咧嘴,脑袋扑通一声掉进手中的碗里,嘴在碗中继续蠕动喝汤,眼睛始终看着他。
张大胖吓得七窍丢了六窍,连转身的力气都丢了,就在此时,另一个小朋友也开始缓慢转头,喃喃道:“快喝啊”
张大胖鼓足最后一丝力气,转身便跑,在阴森的矿道中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出了矿洞,赶紧回到宿舍通知其他人,回来时才发现,他在矿洞里居然度过了五个小时。
张大胖的遭遇过于荒诞,村民们将信将疑,第二天继续上矿,却也没发现张大胖所说的篝火和孩子,事情几天后就慢慢被人淡忘了。可没过多久,又有另一个村民跳出来,说经历了和张大胖类似的情形。
张大胖事件像一个闸口,他是第一个经历这事件的人,在他后面一段时间内,陆续七八名村名都表示自己经历过矿道内的怪诞情景,这些经历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诡异之事。
矿道内不干净的传闻不胫而走,村民们开始人心惶惶,采矿工作也就难以维持高效。贾老板心急如焚,与村长反复商量,甚至在隔壁村请高人在作法驱邪,按照高人指点,贾老板封禁了出事的那一段矿道,在原矿道中间另开出一个分叉,向旁边的方向进行挖掘。
也许是作法和封禁起到了作用,之后的一段时间,倒是没有再听到有人被卷入这类事件,也没有人再进入过被封禁的那段矿道,就在大家以为妖魔邪祟被驱离之时,张大胖突然失踪了。
警方前来调查,排除了矿上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最终给出结论,张大胖是自己出走,不知去向。而就在张大胖案结案之后没多久,之前遇到过矿道内诡异事件的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失踪了。
黑口村煤矿人口失踪案轰动一时,共计八人失踪,县里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动用了不少警力,对这一群体事件进行了逐项排查,耗时很久,最终认定是受害人自发行为而结案。
失踪人的妻子、家中老人无处哭诉,甚至到市里上访求助,因警方已穷尽一切线索侦破,最后无疾而终。
事情至此,人心已涣散,贾老板心灰意冷,觉得这个矿是个不祥之地。他给全村村民发放了遣散费,封禁了整个矿区,离开了黑口村。
讲完这段故事,张全有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看向大毛,从他眼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疑惑,便开口问道:“老哥,原来你们村子还有这么个悲催的历史故事,不过,这些事和咱们说的那半块玉,好像没啥关系?”
张全有像是没听到我说话,漠然道:“那个张大胖,是饿家男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