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天空,云雾飘渺,一轮煞白的太阳,低悬在半空里,散发着并不炽热的光芒,穿透淡淡的云气,在天空的倒映下,如浮光掠影,不成气候。干燥的冬季,总是如此。花草树木,甚至脚下的泥土,也是干枯的颜色,万物凋零,即便是繁荣的城市,也会显出几分衰败的气象。
然而,就在这萧索的环境里,却有一处院落,门庭若市,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里不是什么繁华的步行街,也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庭院,而是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规模不小,大门处横列着一栋空间狭长的玻璃房,后面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矗立着一栋巍峨的高楼,楼顶竖着一个亮着光的红色“十”字,格外地醒目。“十”字两旁则竖着“平湾区”与“禾口医院”几个大字。
高楼底层是门诊大厅,十分宽敞,却是熙熙攘攘,已挤满了人。当然,“挤满”这个词或许有些夸张,但若是你亲眼目睹一群人穿着臃肿的衣物在有限的空间里走动,那你绝不会认为这里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了。
门诊大厅,其实并无门诊部,它只挂了“门诊”两个字。大厅中央,有个环形的窗口,只负责挂号收费,早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你得依着指示,沿着自动扶梯,爬上二楼,这才是“门诊部”确切的位置。
二楼也有一个大厅,规模却比一楼小得多,也低矮得多,人员自然也少了许多。
大厅边缘分布着许多科室。其中一间放射科室,房门半掩着,不时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位个子高挑身着白色长褂的女人。
她束着黑色的长发,体态略显丰腴,却不是身材的缘故,只是多穿了两件衣物。毕竟是冬季,哪怕室内开着暖气,着装仍是不能大意。
她脸型修长,细眉弯弯,相比之下,一双眼睛就显得大而圆了,幸亏鼻梁还算挺拔,否则这五官恐怕难以协调。总体而言,她还算漂亮,尽管上了年纪,但也不算老,毕竟,还没到四十岁呢。
她今天只化了淡淡的妆,气色就如同那冬季的城市一般,虽有些看头,却少了几分生气。
她名叫夏玲,正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医生,准确地说,是位肿瘤科的医生。
她来到后方的升降梯前,按下按钮,乘坐着升降梯从楼下往楼上升起。不一会儿,电梯停顿了,“叮”的一声响,门开了,夏玲抬脚走出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明明是白天,却亮着灯。走廊两侧依旧是各个科室。
夏玲不慌不忙,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来往着几位和她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男人女人,不时嘻笑着打声招呼。夏玲结过婚,面容自然有些衰老的痕迹,但她并不羡慕那些年轻的女同事,因为她们终将老去。
眼见迎面而来的示意,她抛出一副笑容来回应,擦肩而过,那笑容便蓦然消逝,徒留一声叹息和一脸的疲惫。
她手里拿着一份病历,不时低头看一看,病历上印着一张黑白色的男性病人的照片。
病人名叫龚垣海,四十三岁,脸型修长,一头短发,几乎贴在头盖上。他眼睛很小,看着像是在打瞌睡,鼻梁细长,鼻孔却大得有些夸张。他咧着嘴巴,是在笑?也许正因如此,他鼻孔才显得粗大,而两眼却显得小。
但患了恶性肿瘤,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夏玲来到一扇门前,整理一下衣襟,挺胸收腹,顿时就精神了许多。
这儿是她的办公室,约十个平米大。靠窗摆放着一张深褐色的办公桌,桌面摆放着一个白色电脑显示器。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身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他背靠着座椅,右手食指在桌面轻轻敲打着,见夏玲走入,手指便在半空凝滞了。
夏玲来到另一侧,相对着他而坐,随口问了一句:“龚垣海,龚先生,是吗?”
“是。”男人竖直了身子,讲话时已早早抛出一副笑脸。这笑脸如同那照片中的一般,笑得并不明显。只是那双小眼浑圆了许多,仿佛在窥视着什么。
“您好,我姓夏,您可以叫我夏医生。”夏玲看着龚垣海,明知故问:“听说您放弃了我们医院的治疗方案?”
龚垣海回了一声:“是。”
夏玲身子微微倾向前去,两眼紧盯着他,和气地问道:“您对我们医院的治疗有什么疑虑吗?我可以给您细致地讲一下。”
龚垣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疑虑,就是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夏玲微微一笑,说道:“龚先生,您可能听说癌症到了晚期再怎么治疗都没有效果,这多半是谣传。其实根据病情还是有许多治疗方法的,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延缓病情,缓解一些症状,争取更多时间。”
“可能吧,但应该也不会争取到太多时间。而且,我也不想把钱都花在治病上。”龚垣海说。
“您是在担心费用问题吗?”夏玲说,“这个您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根据您的经济情况提供最优的治疗方案。而且您的情况也可以通过一些社会慈善活动得到一定资助,我们这里许多病人都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过社会捐助。”
“不是担心费用,我只是想把钱用在需要的地方。现在把钱都用在我自己身上,也改变不了什么。人早晚都有那一天的,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了。”龚垣海说。
“也许您并不在乎那一两天的时间,但对于您的家人来说,那一定是弥足珍贵的。多一天时间,您就能多陪陪老老婆孩子,哪怕只是一天时间,对他们的意义也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夏玲苦口婆心地说道。
在她的观念里,仿佛男人总会有老婆孩子。但她却未提及“父母”这一词,因为一个中年人的父母可能早已过世了,“陪陪父母”这样的话,可不是乱讲的。
然而事情常有例外,不等她把话讲完,龚垣海却苦笑了,说:“我没有老婆孩子。”
“呃,那您父母呢,”夏玲说,“对他们而言,您也一定是最重要的。”
“我父亲去世很多年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了。”龚垣海说。
“那您要不要跟她商量一下呢,至少问问她的想法。”夏玲说。
“我有我的考虑。我会跟她讲的。”龚垣海说。
“好吧。”夏玲缓缓点了点头,“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再看吧。可能跟亲戚朋友们聚一聚,或者出去散散心,去以前想去但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然后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总不能把后事都交给我妈去处理……”龚垣海强颜欢笑道。
有那么一瞬,夏玲心生怜悯了。但很快这份同情心便又湮灭了,因为类似的情景,她已司空见惯。
“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但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夏玲从病历后面抽出一张纸递给龚垣海,“这是我们根据您目前的情况写的一份注意事项,您生活中尽量遵照上面的叮嘱,对您的病情是有好处的,希望对您有所帮助。另外,后期您可能出现一些症状,届时请尽早到医院来处理一下,这是必要的,具体情况上面写的有,您可以参考一下。”
龚垣海接在手中,道了谢。
夏玲又说道:“我们真心希望您不要轻言放弃,如果后续有什么需要、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联系。这是我的私人电话。”说着,又递给龚垣海一张名片。
龚垣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又道了谢。
他要离开了。夏玲也站起身子,目送他。然而,他走至门口,又转过身来,忽然笑说道:“夏医生,你长得好像我一位同学。”
“是吗?”夏玲回应道。
“是的……”龚垣海呆呆望着夏玲,留下一副隐晦的笑容,而后转身离开了。
夏玲一头雾水,不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并未多想,转身便将之抛在脑后,开始工作了。
又过了没多久,一阵铃声忽然响起,看看手机,是个陌生来电。
夏玲接通电话,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句:“喂,夏医生,我是龚垣海。”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夏玲问。
“呃,请问你晚上有时间吗?”龚垣海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我办公室,我们可以慢慢聊。”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龚垣海吞吞吐吐地说道。
夏玲觉得莫名其妙了,但仍笑着说道:“可以啊。”
“那你喜欢哪家餐馆?我提前安排。”龚垣海说。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找个地方就行。”夏玲说。
“这样太随意了,至少要去个像样的地方。”龚垣海说。
“那……等我下班了再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下班了再跟你联系。”夏玲说。
“我就在下面等你吧,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龚垣海说。
“好吧。”
一番交谈,夏玲总觉得奇怪,却又理不清头绪,只得先含糊地答应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吧,虽然有些后知后觉。
直到想起龚垣海的那句“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同学”,她才若有所悟。她并不确定龚垣海想要做什么,但潜意识令她抗拒。
于是,她又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喂,夏医生。”龚垣海在电话那头说道。
“不好意思,我刚接到通知,”夏玲撒谎说,“今天要加班,可能要晚点儿走,要不你先回去,改天有空再约吧。”
“没关系,我也没有其他事,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龚垣海说。
“但我还不清楚会加班多久。”夏玲说。
“没关系,我可以等。”龚垣海说。
夏玲有些不耐烦了,不愿再理会他。
那张病历还平躺在面前,夏玲将它拾起,目光落在龚垣海的脸上,注视片刻,她打开抽屉,将病历放在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下了班,夕阳已没入了地平线,城市凭空抹上了一层冷色调。天空渐渐被黑紫色的云气缭绕覆盖了,气温骤降了许多,医院也几乎人去楼空。
夏玲换上便装,乘坐升降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四下张望一番,并未发现龚垣海的身影。她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上了车,关好窗户,静坐片刻。最终,她还是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你下班了?”龚垣海问道。
“没有,”夏玲说,“今天可能比较晚,你还是先回去吧,。”
“要是比较晚的话,我可以请你吃夜宵。”龚垣海说。
“但一会儿医院会关门,里面不能再呆了。”夏玲说。
“我可以在外面等。”龚垣海又说。
“大冬天的,外面很冷的,”夏玲说,“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避寒。”
“没关系,我扛得住……”龚垣海说。
“有病!”挂了电话,夏玲在心里臭骂道。可仔细想想,他确实得了病,所以自己不算骂了他。虽然有点儿不甘心,但实在没有纠结的必要。
她猛地打响汽车,踩下油门,轰隆一声跑掉了。至于龚垣海,她决定不再搭理他。
奇怪的是,一整晚的时间,龚垣海都没有打来电话。夏玲一觉睡到天亮,打开手机,仍没有龚垣海的讯息。
怀着满腹疑问,夏玲提早来到医院,来到安保室,里面坐着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
“早上好啊!”夏玲问候道。
“早上好!”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你这么早就上班了吗?”其中一个男人好奇地问道。
“是啊。”夏玲笑着说,“请问你们昨晚有没有看见医院外面有一位个子挺高的男人?”
“昨晚?有啊。”另一位男人说,“你认识他?”
“呃,认识,他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夏玲回答。
“是病人啊,他得了什么病?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吗?”男人问。
“呃,不是。”夏玲说。
“那他为什么一直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夏玲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得转移话题:“请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二点多离开的吧,应该是后半夜了。”
夏玲听罢,内心不禁烦躁起来。“有病!”她又在心里嘀咕着。
“他在外面晃悠了半夜,我盯了他半夜,”男人又滔滔不绝地说道,“还以为他鬼鬼祟祟的想干嘛呢,结果后面他又走了,白白浪费我的精力。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如果你了解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以防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呃,其实,也没什么。”夏玲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刚刚确诊了癌症,癌症晚期,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受到打击了。”
“这么说,他是你们那儿的病人了。”
“呃,是的。”夏玲小声回答。她本想撇清关系,却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出卖了。
“那你们可要小心处理啊,不要惹上什么麻烦事。”
听男人一番话,夏玲也有些忧心忡忡了。回想前一天,或许自己真不该意气用事,事情若是恶化……唉,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冷静一下,想想其他处理方式呢?
此后一整天的时间,夏玲不时翻看手机,却始终未得到她等候的消息。龚垣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可偶尔一个电话,却又令她惴惴不安。
又经历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当刺眼的阳光穿透米黄色的窗帘时,夏玲披着散发,猛地从洁白的床铺上坐起来,怒气冲冲地下定了决心,要做个了断。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传来龚垣海的声音:“喂……”他仿佛眯着眼睛似的,讲话含糊不清。
“我是夏玲。”夏玲说。
“夏医生啊!”龚垣海的声音忽然庄重了许多,“有事吗?”
“我想约你见个面。”夏玲说。
“见面?有什么事情吗?”龚垣海说。
“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一下。”夏玲说。
“哦,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说也一样啊。”龚垣海说道。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才能说清楚。既然我们都想约对方出来,那就见个面吧。”夏玲说。
“这……”龚垣海犹豫不决。
夏玲又说道:“今天晚上吧,你有空吗?我下班了在我们医院外面等你,怎么样?”
“好吧。”龚垣海答应着。
“那我们不见不散。”
走出了这一步,夏玲情绪陡然平静了许多,仿佛事情已处理妥善了似的。
一转眼,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卡在高楼的缝隙间,渐渐没入地平线。
夏玲换上一件浅色长风衣,穿上一双黑色长靴,下了楼。刚走出大厅门口,一阵寒意便扑面而来,暖冷的交替,令她猝不及防。街上的路灯已先后点亮,匆忙的车辆来往穿梭着,唯独行人屈指可数,自然是天冷的缘故。
夏玲拉扯着衣袖来到人行道上,掏出手机,给龚垣海拨打了电话。
“你过来了吗?”夏玲问。
“还没有,你这么早下班了吗?”龚垣海说。
“是的。”夏玲说。
“不好意思,我马上过去。”龚垣海说。
一阵微风吹过,缭乱了夏玲的散发,她伸出一根手指,将头发梳理至耳后,又冷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那些疾驰的汽车、寥落的行人都与自己无关,她在这里,只为自己的目的——与龚垣海会面。
夕阳是彻底落下了,只余一小片红晕,点缀着地平线。医院里也接连熄了灯,几个窗户明亮着,也只如萤火之光,十分地渺茫。
气温几乎是随着逐渐暗淡的天色下降着。夏玲环抱着手臂,瑟缩着身子,不停在人行道上来回地走动着。
然而,过了许久,也未见龚垣海的身影,她只好又拨通了龚垣海的电话,颤颤巍巍地问道:“你到了没有?”
“还没有,这边堵车,可能还要等一会儿。要不改天吧,现在也不早了。”龚垣海说。
“不用,晚点没关系,我等你。”夏玲坚持道。
“那好吧,”龚垣海说,“现在天冷,你先到你们医院里等我吧,我去了再跟你联系。”
夏玲正有此意,可一转身,望见里面穿着制服的保安,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连忙躲到旁边的角落,生怕那名保安发现了她。
漆黑的夜幕早已降临了。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云雾缭绕,绵延不绝,将皎洁的月光和幽深的夜空全都阻隔在另一方世界,只有云气稀薄之处,泛着幽蓝的光。这是城市特有的景致,即便如今是干燥的冬季。
云雾盖顶,夜色更添了几分黑暗。但现代城市,密集的灯火,轻易便辟开漆黑的夜晚,远远望去,缕缕光色越过大厦楼顶,向上投射而去,恍惚间,总给人一种乾坤颠倒的错觉。
天愈发地冷了。马路上的汽车也渐渐销声匿迹了,偶尔呼啸着疾驰而过,仿佛也躲避这寒冷的夜晚似的。
微弱的风携着锐利的寒意,轻松便穿透了厚实的衣物。夏玲紧缩着身子,散乱的发丝,在眼前随风摇曳,她已无心整理,为了御寒,只能两手插在兜里,原地踏着小碎步。她不时抬起头来张望一番,确认没有发现自己的目标,又连忙缩回脖子,将那松懈的空隙堵住。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眼见没有龚垣海的消息,她再次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然而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龚垣海依然堵在半路上。
她浑身已被寒风浇透了,贴身衣物都是冰凉的。双脚也失去了知觉,自以为的小碎步,其实脚掌并未离地,只是两腿在不停抖动着。可龚垣海仍是没有踪影。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也许他仍坐在自己家里并未动身呢?也许他只是在愚弄自己呢?
夏玲越想越觉得真实可信,鼻子不禁一阵酸楚,鼻孔大开,猛然吸入一口冷气,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两眼也湿润了,却不再悲伤,反而心头一热,涌起一团怒火。随即,她仿佛受惊的鸟类,竖起了浑身的羽毛,整个身子都膨胀了。
可惜这怒火尚未暖和身子,便熄灭了。一阵寒风袭来,她不禁咬紧牙关,本能地收紧了身子,连哆嗦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那冰冷的气息乘机而入。
他一定是故意的,或许正在他的温暖的家里幸灾乐祸呢,一定是这样的……夏玲心里想着,不知不觉,泪水就充实了眼眶,摇摇欲坠了。
然而此时,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龚垣海出现了。
夏玲看见他,顿时喜出望外,眼泪哗哗地流,不经意便提着小腿拖着身子慢吞吞地直奔而去,活像一只短腿的企鹅。
龚垣海大步走来,脱下外套,“很冷吧,快把衣服披上。”
夏玲不声不响,任由龚垣海的双手绕过她的肩膀,将散发着暖和的气息的衣服为她披上。顷刻间,透体的寒意瓦解冰消,随之而来的温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一扫而空了。
夏玲心无杂念,连思想也停止了一般,只余本能驱使着身体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磨蹭,贪婪地汲取那扑面而来的暖意,哪里还顾虑对方的身份。
龚垣海搂着她的身子,带她上了出租车。夏玲一路紧紧裹着衣服,脸上泪痕斑斑,龚垣海递上干净的纸巾,也被无视了。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龚垣海带她进入了一家餐饮店。店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和一股饭菜的味道。龚垣海让她在一个软座上坐下,又取来一杯白开水,“先喝点儿水,暖和一下。”
夏玲自衣服里伸出僵直的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青紫色的双唇凑上前来,微微吹了吹气,轻轻尝一口,热乎乎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五脏六腑。夏玲如释重负,连哆嗦也大胆了许多。
龚垣海在她对面入座,看着她的模样,关心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夏玲两手抓着水杯,看了龚垣海一眼,低声说道:“好多了。”
龚垣海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服务员拿来菜单,龚垣海又放在夏玲面前,“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夏玲只说:“你随便点吧。”
龚垣海拿着菜单,勾画了一番,将菜单交给服务员。两人就面对面地坐着,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微妙了。
夏玲依旧缩着身子,若无其事。龚垣海却是左顾右盼的,许久,才看着夏玲,说道:“你怎么不去你们医院里等着呢?外面好冷的天。”
“医院关门了。”夏玲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是医院的医生吗?也不能呆在里面吗?”龚垣海又问。
“进去别人要重新开门,出来还要重新锁门……我不想麻烦别人。”夏玲牵强地说道。
龚垣海点点头,明白了似的,忽然又说:“那你怎么不找个餐馆避一避呢?只用跟我说一下地点,我直接过去就行了。”
夏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龚垣海又自顾自地分析道:“如果刚开始,就重新约个地方碰面,你就不会在外面冻这么长时间了。”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有些埋怨。随着身体渐渐暖和,她的感情也不再麻木了。
是啊,这么好的办法,她竟然没想到呢?但一个在寒风中焦急等待的人,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么周全?倒是你,早先也不见你这么聪明呢,原来是个事后诸葛亮!夏玲渐渐有些窝火,又在心里臭骂龚垣海。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哪里会有如果?
可她忽然想起这个男人在街上冻了大半夜,火气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忽然说道。
“我原本是不想来的。”龚垣海笑着说,“但你不肯回去,我怕你一直呆着不走,只好过来了。”
她有些窘迫,苍白的面容微微涨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了句:“前天的事,很抱歉。”
“抱歉什么?”龚垣海问。
“我放你鸽子,害得你等了那么久,还是大冷天的。”夏玲说。
“哦……这个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龚垣海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赴约吗?”夏玲说。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吧。”龚垣海笑着说。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嘴里嘟囔着:“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去。”
龚垣海听清了这句话,哭笑不得。
“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加班,就是想让你早点儿离开。”夏玲又说道,“刚开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后来明白了,就担心你纠缠我。呃,你……”夏玲不知该如何表述了。
“我明白。”龚垣海点点头,说:结果我还说请你吃宵夜。”
“是啊。我还以为你等得时间长了就会走呢。那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呢?”夏玲说。
“你不是说要加班嘛,加班肯定是很忙,估计也不希望别人打扰吧。”龚垣海说。
“那你还要接着等?”
“反正也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说不定你忙完了就会打电话呢。”龚垣海笑了笑。
“我不停找理由推辞,证明我根本就不想去。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啊。”夏玲说。
“可能我不想明白吧。”龚垣海又笑了笑,说:“说笑的。倒是你,倔强得很,我要是不过来,你还要在大街上等一晚上了?”
“我才不会在街上等一夜呢,冷死人了。”夏玲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外面呆那么久的。”
“我身体素质好啊,扛得住。”龚垣海说。
“身体素质哪里好了……”夏玲在心里嘀咕着。
服务员陆续上了菜。夏玲在室内呆了一段时间,全身也暖和了,便将衣服还给龚垣海。龚垣海穿上衣服,拾起汤勺为夏玲舀了一碗热汤,“先喝点儿汤吧。”
夏玲尝了一口,又放下碗,忽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龚垣海说。
“我真的跟你同学长得很像吗?”
“是啊,是很像。我这里有她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说着,龚垣海打开手机,递给了夏玲。
那是一张老照片,画质不是很好。照片中一位年轻女子,尖尖的下巴,脸庞消瘦,一副灿烂的笑容却格外引人注目。不论五官,单看神韵,那女子与夏玲确有几分相似。
“对了,她叫杨菁珞,白杨的杨,菁英的菁,王字旁一个各的珞,杨菁珞,很好听的名字吧?”龚垣海笑着说。
“她是你喜欢的人?”夏玲瞅着龚垣海问道。
龚垣海腼腆地笑了笑,回答:“是。”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你们谈过吗?”夏玲说。
“呃,没有。”
“为什么?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追她呢?”夏玲又问道。
龚垣海有些黯然失落了,又笑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估计,不会看上我吧。”
“她很优秀吗?”
“是啊。她学习成绩很好,在班上一直都排前三,在年级都能排进前十。”龚垣海细数着杨菁珞的种种,“她性格温柔,对人很和善,跟班上同学关系都很好。而且,她人也很漂亮……”
夏玲并未见过那个女人,也不便多做评论,只说道:“那现在呢?你有打算了吗?”
“打算什么?”龚垣海惊愕地问道。
“你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吗?”夏玲说。
龚垣海笑了笑,“她都结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好几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玲立即咕哝道:“那你就不管我结没结婚,会不会给我带来烦恼?”
“呃,”龚垣海恍然大悟似的,“抱歉,我当时真没想到这一点。”
夏玲一脸郁闷,“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你没结婚吗?”
“结了呀,又离了。”夏玲说。
“哦。”
“你真不打算告诉她吗?”夏玲忽然问道,“就这样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吗?”
龚垣海神情变得凝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只是平白给人家增添烦恼罢了。”
夏玲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了。或许是不愿面对失望,又或许是因为在乎吧,他始终不愿去触碰那道坎。可夏玲又有些怒其不争,身为一个男人,竟没有追求喜欢女人的勇气。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两人吃着菜肴,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渐渐有说有笑,前一刻的郁郁不快,不久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夏玲本要讲清楚的话,如今成了谈心闲聊,反而有些不清不楚了。
吃完饭,已将近九点钟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许久也难以见到一辆汽车的踪影。龚垣海让夏玲在门口等候,自己则站在马路边,拦截的士。
阵阵微风吹来,凉飕飕的,令人神清气爽。夏玲看着龚垣海伸直手臂、卖力挥手的样子,竟觉得十分滑稽。
上了的士,龚垣海先送夏玲回家。不同于饭桌上的谈笑风生,途中两人都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安静了好一阵。
夏玲忽然看着龚垣海,说道:“如果可以,你还是尽量治疗一下吧,先前我是为了工作,现在是真心希望你不要放弃。”
龚垣海看着夏玲,点点头,“我考虑考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夏玲居住的小区,耸立着几栋高楼,附近一个公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唯一相似之处是,在这寒冬的夜晚,二者都十分地静谧。
下了车,龚垣海又送夏玲到楼下,然后与她告别,准备离开了。
夏玲却忽然叫住他,“现在还早,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呃,”龚垣海抚着脖颈,“这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我家也没有其他人,”夏玲说,“反正也到这儿了,上去坐坐吧。”
“好吧。”于是,龚垣海便跟着夏玲进了大楼。
到了家门外,夏玲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还未用力,门却开了。一个身材瘦瘦、个子高挑的老妇开了门,正说夏玲的母亲。
“妈?”夏玲惊讶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午来的……”母亲说着,忽然发现龚垣海,“咦?他是谁?”
“哦,他啊,”夏玲瞄了龚垣海一眼,他……”支支吾吾,半天讲不清楚。龚垣海忙回答:“我是她们医院的病人。”
“哦,病人啊,快进来坐吧。”母亲让开一条道。
龚垣海连忙推辞:“不用了,现在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先进来坐坐吧,都到门口了。”夏玲尴尬地说道。
“还是不了,有机会再来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龚垣海说着,就要离开。
母亲忽然叫住他:“你怎么称呼?”
龚垣海转过身来,回答:“我姓龚,叫龚垣海。”
“哦,龚圆海,好名字……”母亲瞅着龚垣海的背影,笑着说道。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加班呢,这么晚才回来。”回到屋里,母亲紧随着夏玲坐在沙发上。
“没有,我出去吃饭了。”夏玲说。
“知道了,那人看着还不错。”母亲笑着说。
夏玲静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否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就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
“是吗?”母亲说,“本来我是要给你介绍一位合适的对象的……”
夏玲一听,忽然暴躁起来,“妈,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操心,你不要老是自作主张好不好?”
“但这次这个条件确实很不错,你不考虑考虑?”母亲说。
夏玲无奈地看着母亲。
母亲意会了似的,忙笑着说道:“好,不喜欢我就给他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