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逢(下)
徐刺邪的面色一下子涨红起来,颇为尴尬地说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我要是不结交这些阉党,到现在还被你们关在机密房里面生死未卜呢。”
陈萍也不觉得难堪,只是苦笑道:“是啊,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跟你亲密无间的人却是亲手把你推进火坑的罪魁祸首,而帮助你逃出生天的往往却是一些为世人唾骂的罪大恶极之人。”
徐刺邪说道:“所以,在平常为人处世的时候,总要多留一个心眼儿,给自己多找一条后路才好。这样一来,到时候被人算计了,也不至于哭都找不到一个坟头了。”
陈萍垂下头来莞尔一笑,随即仰起脸来,清冷的月光映入她的眸内,也变得炽热起来,在眼中闪烁个不停,问他道:“自从咱们见面,你就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是不是?”
徐刺邪对此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道:“自从我来清远县后,先是在三清山上与你相遇,随后又在去清风阁的路上遇到方诚他们,然后又在酒馆中听见丘小乙吐露口外劫镖案件的真相,这些事情发生的时机都太过巧合了,好像是有人为我特意安排好了这一切。”
陈萍的眼神立时黯然了不少,她沉默良久才又说道:“你这种人啊,要说聪明,倒也不见得有多聪明,就是遇事太过冷静了,冷静得有点近于无情。但是,纵使你在这里费尽心机,呕心沥血地查案办差,可这追获蒙古上贡神药的功劳终究还是要让给阉党这些虫豸,你也不过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徐刺邪不以为然道:“这药丸儿真要能长生不老,那鞑子们都还想吃了当神仙呢!我对这种骗人把戏就很看不上——能把皇上的病吃好了,那才是见鬼了!”
陈萍脑袋一歪,笑道:“奈何皇帝陛下信这个玩意儿啊。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投之。你把这药丸儿进献上去,不管有没有疗效,必然能叫龙颜大悦,从而对你青眼有加,前途实在是不可限量的哟。”
徐刺邪说道:“冯公公他们都是服侍天子的奴仆,依附着皇权才有今日的高位。他们所看重的自然是皇帝的个人喜好。但在朝廷的眼中,那二万两饷银可是比蒙古的秘药更重要,宣镇的边军已经小半年没有发饷了,军心浮动,兵无战心。这一笔军饷要是再没了,怕不是要起兵变了。现在,犴答纠集了九部联军,正在口外逡巡,似乎就在等宣镇的兵变一起,就要毁墙入寇蹂躏京师,重演庚戌之变的惨祸。能够引发鞑虏大举入犯京畿这种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就算是皇帝陛下再怎么迷信黄老之术,也不能不对此轻率处之吧?”
“呵!”陈萍嗤笑道,“冯公公是皇上的人,所以他看重的是皇上的喜好。如此说来,你这么在乎朝廷的看法,是不是说明你被哪一位阁老收下做狗了呢?”
徐刺邪笑了笑,低下头没有搭腔。陈萍看他这副表情也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便笑道:“那让我猜一猜,究竟是哪一位阁老在给你撑腰打气。现在内阁中能够主事的也就高功和张行正两人,但高功拱素来与冯宝关系不睦,冯宝绝对不会与他合作来各取所需。所以,我猜你是作了张行正的鹰犬爪牙吧?”
徐刺邪苦笑道:“唉,你如此心细如发,慧眼如炬,应该不会想不到,我们大盛怀所以能垄断塞外的货贸买卖甚至为边军输饷、为皇上办差,如果在朝堂上没有太岳相公这样打大人物做后台能实现吗?当初,朝廷派三法司会审此案,
高阁老因为恼怒于军饷被抢导致边军怨愤,声言要惩治我大盛怀丢失镖银的罪过,就是亏得张大人从中转寰说和,才有了今天我来这里将功赎过的机会。”
陈萍依着庙门坐下来,说道:“我从你来三清宗拜码头没带土特产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冒牌货,就是有大靠山的,否则一个做镖局营生的人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唉,你一个大盛怀小把戏,怎么就入了张行正的法眼了呢?”
徐刺邪并没有立刻回答,只缓缓地坐在她的对面,说道:“当初,阁老大人来大盛怀要镖局内挑拣选锋精锐查办此案,但镖局内各位老爷少爷均唯恐办差不利祸及自身,所以不敢应承此事,唯独我向大人进言办案之法。张阁老以为,众人皆言此案难办,是其心怯;若强迫其查办,此案必不能破。今我独献破案之策,是我心不怯;心不怯,则破此案必矣。所以,阁老大人就给了我一个大盛怀少总镖头的名头,叫我南下中原处置此案。”
陈萍咯咯笑道:“你还真是富贵险中求呐,借着这件案子攀扯上张行正这么一位当朝红人,还有东厂的冯公公可以做你的奥援,你的未来实在是不可限量的。”
徐刺邪说道:“可是,现在阁老大人的事儿还没完——那二万两的饷银听说让你运到山上去了?”
陈萍冷笑道:“这是刘昭远、赵全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拖家带口的人都怕死,不如你们这些年轻后生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说着,她站起身来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说道:“银子不能给你,我留着它还有大用处。”
徐刺邪有点讶然,问道:“你还要干什么?”
陈萍的脸上笼罩上一片寒意,阴森森地笑道:“我实话给你说吧,辛爱黄台吉原是我母亲的老主顾,他与我们浣纱坊背着朝廷做了不少互市的生意。那口外的鞑靼人九部联军也是我叫来的,为得就是在挑唆欠饷边军哗变后,乘机攻破宣大一带的边墙,长驱直入京畿,彻底动摇朱明王朝的国本,非搅动得天下大乱不可!”
徐刺邪不禁讶然道:“一旦胡虏入寇,免不了又要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明君臣固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但黎民百姓又与你陈萍又有何仇怨?你竟然要勾结胡虏,要对自己的骨肉同胞赶尽杀绝!”
陈萍杏眼圆睁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能杀,还管黎民百姓做什么!你说,你说为报仇尽孝而弑父,这事儿它可笑不可笑!”说着,她仰天大笑起来,笑到癫狂之处,两颗清泪顺着脸颊滑落,笑声随之渐渐归于平静,最终被幽咽的啜泣声所替代:“老宗主在日总说我是镇派之宝。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把我当威胁清风阁的人质了!我还感念他当初收留我母亲和养育我的恩惠,为他披麻戴孝,守灵发丧。这糟老头子坏的很了!”
徐刺邪默然半晌,才说道:“我劝你还是收手吧。”
“走上这条路还能回头吗?”陈萍把眼泪狠狠一擦,起身说道:“你若是想要回那二万两的饷银,那明儿一早就来三清山找我吧。对了,司马长风爷俩的尸首都还在寺里呢,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一块收了吧。”说罢,她把宝剑往怀中一抱,自顾自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