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三
子天马上升二年级,奶奶在两年前回乡下了。
今天早上爸爸出去的时候悄悄把子天叫到门口,偷偷说:“今天是妈妈生日,在家乖乖的,不要惹妈妈不开心。”
子天小嘴一抿,郑重地点了下头,说:“爸爸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爸爸拍了拍子天的肩头,跟子天道声再见,转身走了。妈妈喊子天,“刚刚爸爸在门口跟你说什么呢?”
“啊?”子天身子一僵,脑瓜一转,应道,“哦,爸爸让我注意安全!”
妈妈笑着说:“那先去自己房间玩会儿吧,要注意安全哦。”
“嗯,知道了妈妈。”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子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玩具,突然想起来什么,把玩具放在床上,起身下床穿上鞋跑向厨房,先洗了手,然后拿出苹果和桃子,放到水池里洗干净,找到削皮刀,把皮削掉了,用刀切成小块,盛在盘子里,又去找酸奶,没找到,心中一叹,拿了一袋牛奶倒在了上面。大功告成,现在只差给妈妈送过去了。子天端着这一盘子混合物去找妈妈,一脚踩到刚刚削掉的苹果皮和桃子皮上,前脚一滑,后腿一软,子天一屁股坐了下去。
“啪——”
子天在地上了,盘子碎成几块也在地上,苹果和桃子也跟着到了地上,只有牛奶没全在地上,有一部分在子天身上。
妈妈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放下手里在缝制的编织品,循声而来。
“子天,怎么了?”人未到,声先到。
房子不大,妈妈从房间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一眼就看到了满地苹果皮和桃子皮,满地牛奶,满地苹果和桃子,还有碎掉的盘子和在牛奶里泡着的子天。
妈妈看自己收拾好的地方这么乱,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但是看这模样像子天在做水果沙拉,而自己平常挺喜欢吃的便是水果沙拉,便把火气压了一压,走向子天,生气中带一点点嗔怪地说:“你看看你,你干了些什么,你看满地都是,我一个小时前才刚刚拖干净的。唉!”
子天眼圈早红了,听到妈妈怪自己,噙着泪低着头,在地上坐着也不动,动手擦自己身上的牛奶,一下又一下,毫无意义地擦着。
妈妈把子天拎起来,去一旁找来拖把,回来后看到子天还站在原地,便说:“别站着了呀!快去换衣服,你不看看自己身上弄成什么样了,再不换一会儿浑身都是牛奶了”于是子天去换衣服了,妈妈则留在这里打扫,拖干净牛奶,把水果和果皮倒到垃圾桶里,然后出门扔垃圾了,眉头一直皱着。子天换好衣服出来,没看到妈妈,看到桌子上还有一个半苹果,半袋牛奶,心想自己再做一次,这次绝对不会摔倒了,然后切碎了那半个苹果,放到碗里加了牛奶,觉得有点少得可怜,便拿起剩下的那个苹果开始削皮,这回长了记性,削到了桶里。妈妈回来时子天马上就要削好了,本来是等着被夸的,可妈妈看到桶里连个垃圾袋都没有,一下子火就大了,吼起子天来:“你看你又干了什么,不能往里面直接扔。”妈妈一把夺过来子天手中的苹果和削皮刀,放在桌子上,“不会弄就别弄了,净没事找事!”说完便去拿垃圾袋了。
可桌子上的苹果没放稳当,滚下桌来。
子天“哇”的一声仰头高哭,眼泪啪啪嗒嗒往下滴,好多情感都藏在这里面,似乎流出来的泪就等于说出来的话。心里的委屈持续轰炸,是止不住的泪,是哭声。
妈妈转身后就听到了哭声,压住火,等拿回来垃圾袋看到子天哭的天崩地裂的,忍不住了便说:“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你看看给我找了多少活,先不说扔掉的苹果跟桃子,你自己看看你之前弄的地,······”子天越听气越短,哭声也越来越小,后来妈妈把桶给洗了,晾干后套上垃圾袋,眼看马上中午了,子天还在哭,只是微弱的多了,冲着厨房角落的子天说:“别哭了,该做中午饭了,中午想吃什么?”子天没应声。妈妈蒸上米,洗了洗菜就回屋了。之后妈妈出来切菜,炒菜,然后把饭盛到餐桌上,期间瞥到子天应该是不知什么时候站累了,在墙边靠着。
子天的妈妈也和其他人的妈妈一样,会使用妈妈特有的方式,给出一个台阶:“饭做好了啊!”
子天没应声也没动,只是拧着手。
妈妈吃了一小会儿,又说:“再不来可就被我吃完了,我可就真吃完了啊!”
子天浑身的肉都在拧着,没吭声。
之后两个人都没吭声。妈妈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子天则是纯粹倔着,把沉默当成一种奇怪的胜利。但沉默有时确实让人奇怪地感受到胜利。
之后的情节就简单多了,妈妈会留下一些饭,饭会从热的慢慢变凉,变冷,妈妈会消失在子天的视野中,只留子天和饥饿作斗争,而斗争的结果往往是满足饥饿,在精神上,满足饥饿约等于消除饥饿。
如果没人插手这场博弈,母子两人会在第二顿,或者第三顿饭的时候重归于好,时间会把问题消化,只是会像所有消化一样,将留下残渣。到了傍晚,爸爸回来了。
爸爸可以带动肠胃蠕动。
子天看到爸爸回来了,眼圈一红,身子轻轻一动想去找爸爸,但是想到自己惹妈妈生气了,就又低下头拨弄玩具。
爸爸回家一看家里氛围依旧不对,便把东西放下,走向子天,坐在他身边安慰说:“惹妈妈生气了?你看妈妈气的都没给咱爷俩做饭,爸爸帮你去哄哄妈妈,以后要是妈妈都不做饭了,我们吃什么啊,是不是,子天。好了,没事了,爸爸去哄哄妈妈。”爸爸给子天捏了了两下肩,又挠了一下子天的痒痒肉,看到子天有反应没那么消沉了,便进屋去找妈妈。
“哄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就好了,你也别气了,子天第一次弄嘛,下回就记住了。”
“我也没气。”妈妈叹口气轻笑一声说,“哪里有拿牛奶泡苹果的做法!”
爸爸也笑了,说:“回来路上买了蛋糕,凉菜和猪头肉,哦对,还买了烤串,早上吃了长寿面,晚上再吃蛋糕,中西合璧!”
“不是说不用买吗,买点凉菜晚上蒸点馒头,炖一锅汤就好了。买了蛋糕吃不完又要放冰箱,搞那么多东西,也没见你给自己过过生日!”
“一年就过这一次,弄好点呗,这回买的小号的,吃得完,等吃完饭了,我去教子天弄沙拉,再来点饭后水果。”爸爸冲妈妈挑了一下眉,出来找子天。
“子天,爸爸也跟你说过的,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正是更年期的年龄,平时会更加容易生气。今天的事本来妈妈不会吵你的,只是因为身体里的激素在作怪,不要怪妈妈了。”爸爸捏了捏子天的脸蛋,“沾妈妈生日的光,我们吃点好的,有小菜儿和猪头肉,还有烤串和蛋糕哦,一会儿我们一起给妈妈过生日,等吃完饭了爸爸教你怎么做水果沙拉,妈妈吵我们是因为我们做得很糟糕,爸爸来教你,做出来特别好吃的沙拉,妈妈肯定会夸你的,怎么样?”
子天本来就没生妈妈的气,只是委屈罢了,听爸爸说了这么多,心里的委屈早没了,当听到有那么多好吃的,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当下就很激动地答应了爸爸。
一家三口坐在饭桌旁,子天见到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有点拘束,毕竟中午刚刚吵完架。之后妈妈给子天夹了一筷子菜,气氛也慢慢融洽起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要说谁最高兴,还得是子天,小孩子身上没太大压力,就很容易开心,刚刚又如蒙大赦一样,还吃到了一般吃不到的东西,更加高兴了,以至于最后高兴地略微有点神经质,突然感觉嘴里面麻麻的,吐出来一个花椒,子天圆眼睛一瞪,捡起来花椒往爸爸妈妈脸前边一举,大喊一声:“看!七星瓢虫!”
其实是这样的,两三个月前,子天语文课本中学的课文是讲七星瓢虫的,但是没有但是没有配图,子天只记得它背上有七个斑点,正好子天在午饭时碗里有花椒,一眼看过去,子天错把开了口的花椒瓣当成七星瓢虫的翅膀,脑子一热,夹起来一举,对着自己身边的伙伴就喊:“我天!你看!七星瓢虫!”旁边的人一下子笑喷了,说子天没见识,这是花椒,才不是七星瓢虫,。子天随即醒悟过来,大喊尴尬。食堂里午饭经常能吃到花椒,子天的朋友每次吃到花椒就开子天玩笑,说:“欸,子天你的瓢虫飞我碗里了!”后来子天也习惯了,子天自己也拿花椒当成瓢虫来开玩笑。
妈妈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的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笑了一下,温和地说:“这是花椒,是拿来调味儿的。七星瓢虫是虫子,对人类有益的虫子,不能吃。”
子天看妈妈没笑,兴致也就减下去了,噢了一声,接着吃饭。
爸爸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也接着吃饭了。吃完晚饭三人打了会儿扑克,不知不觉已经快到睡觉的时候了,于是都洗漱了一下,回房歇息。
子天回到自己屋里,关灯睡觉了,爸爸留着床前灯,半躺着不知在想什么。有亮儿,妈妈在一旁也睡不着,问爸爸怎么还不关灯。爸爸说:“之前跟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又提出来让我们回去的想法了。”
“你答应了?”
“我没吱声儿。”
“那,你是想回去了?”
“有点儿。”
“因为子天?”
“那倒不是,这个时代的孩子跟我们大不一样了,他们会知道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的。”
“我们也在外面打拼了半辈子了,要是还回去,啥也不啥,别人要说我们闲话。”
两人各自沉默。
“那——”爸爸停了一小会儿,“听彦田说,咱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咱妈都快七十八了。”
“嗯——可能是因为老了。”
爸爸横过来枕头,往下滑了滑身体,侧躺着,没有关灯。
一段时间之后,爸爸伸手把灯关了,往上提了提被子,合上了眼。
似乎觉得不舒服,从侧躺变成平躺。
好像还是不舒服,又从平躺换成侧躺。
迷迷糊糊中爸爸说了一句话:“我也奔五十了。”
一片寂静,却似乎有东西在骚动。
是时间在呼吸,可起伏的胸脯逐渐微弱。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妈妈动了动身子,“要不趁这个暑假,我们回去一趟?”
爸爸嗯了一声,但声音太过低迷,觉得不妥,便又补了一句:“好。”